作者：赵银芳
在中国国家版本馆遇见苏东坡
——以宋拓孤本《西楼苏帖》贺苏轼986周年寿
清道光十八年（1838）农历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的生日这天，位于北京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偌大的院落里异常热闹。会馆的祭祀、礼仪正厅观海堂屏门大开，一群来自广东南海（今佛山）的精英同乡们聚集在一起，喜滋滋地瞻仰着游廊墙壁上新镌刻的15方东坡书法帖石，为苏轼贺寿。
帖石以地点命名，就叫《观海堂苏帖》。那么，帖上具体是什么内容呢？既然叫“苏帖”，它依据的是苏轼的哪些书法真迹呢？
壁石上镌刻的是苏轼的29首诗歌。这其中既有苏轼与老友苏坚的唱和诗《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字里行间浸满他对友人的依依不舍，相约“归来春酒熟，共看山樱然”，也有苏轼著名的咏梅诗之“春来幽谷水潺潺”首。更有作为哥哥的他，在弟弟苏辙过生日时的献礼诗《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还有秉持“郊寒岛瘦”观念，以幽默诙谐风格表达出对孟郊复杂感情的《读孟郊诗二首》，以及他为擅画山水寒林的郭熙所作的《秋山平远》图写的题画诗。行书最多，亦不乏楷书，以草书写就的梅花诗笔墨最为跌宕优美，形式与内容深度契合，走近它，仿佛能闻见“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中呼啸的风声及梅风相搏，崩裂、飞扬中“犹有花枝俏”的场景。
这些书法并非出自苏轼真迹，但依然不同凡俗，他是三个南海人的集体审美选中的拓本。帖石最后的楷书小字题跋交待出来源是宋拓孤本《西楼苏帖》，原文是这样写的：“苏文忠《西楼帖》诗文二帙，吴荷屋中丞所藏宋拓本也。余酷爱之。与孔炽庭太史选其精者，重摹诗二十九首，刻成置南海馆中，道光戊戌冬廖甡记。”
由此可以看出，这三个南海人分别是吴荷屋、廖甡、孔炽庭。吴荷屋，即吴荣光，字伯荣，荷屋是他的号，又称拜经老人，进士出身，官至湖南巡抚，曾师从阮元、翁方纲，博学多才，能诗文，精鉴赏，收藏书画字帖尤多，著有《辛丑销夏记》《筠清馆金石文字》《帖镜》等。同为南海人的康有为曾经评价他“吾粤吴荷屋中丞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西楼苏帖》就是他收藏的珍品。眼力如此高，又有高超的书写、鉴赏能力的他甘愿分享的拓本自然是一流的。题跋旁边有阴文钤印“鹿侪”。鹿侪是廖甡的字，进士出身，曾在工部任职，不巧的是，这《观海堂苏帖》碑石落成前后，他被外派到四川夔州做知府去了。孔炽庭即孔继勋，字开文，号炽庭，道光十三年（1833） 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因清翰林院有修史职能，所以大家以“太史”称翰林，叫他“孔太史”。孔继勋书法、诗文、鉴赏兼擅，其“岳雪楼”收藏古籍字画宏富。
宋拓《西楼苏帖》是第一部苏轼书法丛帖，从南宋末年成帖到收藏至清代吴荣光之手，辗转600余年，虽然已成残本，但内容依旧丰富，既有书信，又有苏轼自己创作的诗歌，还有苏轼抄录、临摹先贤的作品，合起来有90首（篇）。孔、廖二人从里面精选的全是苏轼本人的诗歌，细细勾勒，请著名刻工劳子六摹刻上石，精雕细琢。这件事情他们做的用心，一方面是出于对南海会馆的重视。因为这个会馆正是他们倡议并四处筹措了一万三千余两银子建造的，慰藉了无数进京公干、谋求出路的南海人。以至于后来的南海人康有为长期居住在会馆的七树堂，起草了《上皇帝书》，开办了“粤学会”，发起了维新变法。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苏轼的尊敬和崇拜，对苏学的重视。翁方纲对苏轼顶礼膜拜，千方百计购得《天际乌云帖》、南宋嘉定刻本《施顾注苏诗》等苏轼真迹与善本古籍，改书室名为“宝苏斋”，晚年自号“苏斋”，连年寿苏，对吴荣光的影响是极大的。吴、廖、孔三人为同乡好友，且均喜欢鉴藏书法，遂一拍即合，成就了《观海堂苏帖》一桩美事，为这部孤本《西楼苏帖》以别样的形式传于后世做出了贡献。
可惜的是沧海沉浮，将近200年后的今天，当年嵌在南海会馆观海堂墙壁间的表示对苏轼的敬仰之情的苏轼帖石几经周折，已经不见了踪迹。好在它的母本《西楼苏帖》还在。《西楼苏帖》是传世苏轼书帖中刻石、拓墨最早，镌字最精的宋拓本，也是最好的书法丛帖之一。它的横空出世离不开南宋一个叫汪应辰的名士。
南宋孝宗乾道四年 (1168) 三月一日，苏轼去世67年后，十八岁就考取进士的江西人，后来官至吏部尚书的汪应辰当时已经50出头，正在四川制置使、成都知府任上的他不仅颇有政绩，做了不少造福百姓的事情，还抱着“勒之金石,传之久远”的决心，将元祐党禁之后在四川眉山苏轼的老家附近广泛搜罗的苏轼书法真迹三十卷刻于成都府治西楼的石头上，并用上好的纸拓下来。在一部书法拓本里穿越苏轼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反映出他不同时期的思想和书法特点，在此之前是没有的，人们可以从中看到苏轼的书信样貌，诗歌的创作轨迹，如何练书法，如何礼敬杜甫，作为文献资料还可以补苏轼诗集、文集之缺漏。
这之后，陆游曾经得到了这部拓本，宝爱不已，从中精选出十卷，常伴自己左右，起名为“东坡书髓”，意思是其中的精髓。他在《渭南文集》中说：“西楼下石刻东坡法帖十卷，择其尤奇逸者为一编，号东坡书髓，三十年间，未尝释手，去岁在京师，脱败甚，乃再装辑之”。
南宋末年，成都沦为与蒙古军作战的战场，这些坚固的书法刻石不幸毁于战火。幸亏有汪应辰防患于未然的宋拓本传世。
2022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又逢苏轼生日。令人惊喜的是，在北京昌平的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的“斯文在兹——中华古代文明版本展”的展览现场，《西楼苏帖》静静地躺在那里。页面正翻到苏轼给弟弟苏辙写的祝寿诗，礼品丰富，字字饱含深情，旁边还有后来的收藏者署名“水竹邨人”的徐世昌俊逸潇洒的题跋与钤印，以及吴荣光的女儿吴尚熹工笔绘制的苏轼画像，大概他们一家都爱极了荷花，她署上了跟父亲的“荷屋”有点类似的别号“小荷女史”。同一部古籍拓本中有诗，有书，亦有画，可谓“诗、书、画三绝”。
苏轼是一个诗、书、画兼擅的多才多艺的天才诗人，他们兄弟爱对方胜过爱自己，我想这种方式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原来，《西楼苏帖》的主体经吴荣光收藏之后，辗转被徐世昌购得。徐世昌去世后，1954年，他的弟弟徐世章将之捐赠给天津博物馆（当时名为天津艺术博物馆）。2022年夏天，《西楼苏帖》主体册件五册一起再一次回到了北京，来到中国国家版本馆与观众唔面，加入中华古代文明版本方阵，展示中华先贤苏轼的文学和书法艺术成就。仔细瞅的话，有的页面上被后世藏家赫然写上了“东坡书髓”的字样，所有存世的卷数加在一起，也正好是十卷左右。而且它上面的内容是那么的丰富多姿，书法各体均有，实在是缤纷多样的苏轼书法精髓，有时候，我们心里就默默地认为，这些幸存下来的《西楼苏帖》大概就是陆游精选过的那些苏轼书法精华中的精华吧？800多年后的今天，上面还承载着986岁苏轼的精神面貌，汪应辰的良苦用心，陆游抚摸过的痕迹，吴荣光全家的厚爱，南海会馆里的膜拜与欢腾……
（赵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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