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磊说:“老哥呀,咱改天说话行不?冯敏想让我陪她吃西餐,都嘀咕几个月了。要不一起去?”
萧晨光说:“西餐有啥好吃的,还不如来碗蒜汁捞面条。”冲牛天磊勾勾手,“坐。”
“有话就说嘛。”牛天磊看了冯敏一眼。冯敏把包放下了,给萧晨光沏茶。
萧晨光说:“张狗蛋那个案子,有没有点眉目?”
牛天磊摇摇头:“没有。”
暮雨潇潇
□ 胡炎
1
连日无雨,热得石头咧嘴。萧晨光穿着背心,坐在阳台上,摇着蒲扇,蔫蔫的,头一磕一晃,打盹。可他睡不着。再过半年就该退休了,岁月这把杀猪刀,已在他脸上雕出老态。干了一辈子刑侦,的确有点乏。但他不想老,有件事堵在心里,整整28年了。
那是件拐卖儿童案,上天入地,硬是没破。对萧晨光来说,不是遗憾,而是耻辱。萧晨光记得清楚,报案人叫张栓子,大槐树村村民。他的儿子丢了,还不到两岁。他给萧晨光看儿子的照片,虎头虎脑,大眼睛,皮肤雪白,是个俊娃娃。张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捶胸顿足,口里一劲骂着天杀的人贩子,不得好死。萧晨光问他如何确定儿子是被拐的,张栓子赌咒:“村里有人看见了,我要说假,让坑塘的花脚蚊子叮死!”
萧晨光信了。那个时候,拐孩子的事时有发生。在人贩子眼里,孩子不是孩子,是值钱的牲口。农村孩子野,遍地撒欢,家人忙地里的活计,疏于看管,就给了人贩子可乘之机。张栓子娃娃出事那天,被两个姐姐抱着,在村外小河沟玩耍。后来,两个姐姐下河沟摸蟹,把弟弟放在草丛里。再回头时,弟弟就没了。
“谁看见了?”萧晨光问。
“孙老六。”张栓子说,河对岸就是庄田,孙老六在田里除草,瞄见一个人抱着那个娃娃,向山外走了。大槐树村地处深山,交通闭塞,徒步行走的话,应该走不远。
“事情出多久了?”
“三天。”
萧晨光惊讶,他还指望火速追缉,把人贩子堵在山里。几十里山路,不通车,人贩子短时间内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这下倒好,三天,爬也爬到天边了。
“为啥这么晚报案?”萧晨光有些来气。
张栓子说,人到事处迷,当时脑子都蒙了,就知道找,一村人都在找。白天黑夜,鞋都跑掉了,若不是村主任提醒,他还没想到报案。他脑子里没这根弦。
“该死的孙老六!”萧晨光没想到,张栓子忽然把气撒在孙老六头上。他觉得孙老六应该把人贩子拦下,把他的娃娃救下来。至少,该吆喝几声,提醒娃娃的姐姐。可孙老六没有。孙老六向他解释,他眼神不好,那人他没看清,虎背熊腰,有点像娃娃二舅。再说,娃娃不哭不闹,他就没多想。
萧晨光安慰张栓子,事已经出了,急没用,更不能乱发邪火,伤了无辜。他猜想张栓子一定把两个女儿狠揍了一顿,丢了弟弟,她们就是元凶。山里人拳头没轻重,万一有个闪失,再闹出个好歹,岂非雪上结霜。
“求求你了!”张栓子扑通跪下,磕响头,作大揖。萧晨光拦不住。“我就这一个男娃,单根独苗,就指望他传香火呢!”
萧晨光说:“你起来!”
张栓子接着磕头,用力过猛,竟磕出了鼻血:“娃他娘眼都哭瞎了,我娃要是找不回来,我就不活了,不活了……”
萧晨光眼一酸,有了泪花。他也有儿子,十指连心。张栓子疼,他也疼。娃娃若真没了下落,张栓子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明白农村人把男娃看得有多重,况且只有一个,比命都金贵。萧晨光握紧拳,对张栓子拍了胸脯:
“你放心,娃我一定替你找回来!”
2
蒲扇掉在了地上,萧晨光还真睡着了。人老没精神,换作当年,三天三夜不睡觉,丁点事没有。老伴买菜回来,见他一脑门子汗,嘴角还扯了条涎水,头勾得憋气,就把他拍醒,说:“有床有空调,睡也不找个地方。”
萧晨光眨巴眨巴眼,把蒲扇捡起来,猛扇几下,告诉老伴,刚才做了个梦,心里美得不得了,还在梦里喝了酒。老伴问,啥梦?萧晨光说,案子破了。
“一天到晚就想着你的案子!”老伴嘟嚷,“家里油瓶倒了你都不扶。”
“不是有你吗,你是家里一把手。”萧晨光赔笑。
“哪个案子?”老伴话题转回来。
“张栓子的娃找到了。”
老伴思忖了一下:“大槐树村那个?”
萧晨光说:“对,夫人好记性!”
“还用记?”老伴撇撇嘴,“这案子你天天念叨,多少年了,想忘都忘不了。”
萧晨光叹了口气。
老伴说:“我看你八成落下心病了。”
萧晨光说:“不是八成,案子破不了,这心病得带到火葬场。”当年他给张栓子拍过胸脯,可他的诺言一直没兑现。张栓子起初隔三岔五来找他,一次比一次见老。来时眼里还有光亮,巴望着能听到点好消息,可每次都失望而归。萧晨光感到愧疚,他没法不愧疚,是他把张栓子眼里那点光吹熄了。他当然更恨那个人贩子,恨得牙根痒痒,狗日的真能躲,人间蒸发,连个影都没留下。找不到人贩子,自然就找不到张栓子的娃。那娃叫张狗蛋,本来按乡下人的说法,贱名好养活,可偏偏出了事。张栓子一定是绝望了,最后见到他,头发已经花白,乱蓬蓬的,像顶着一脑袋荒草败絮。背也驼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神智似乎也有点失常,嘴里总在嘀咕着啥。打那以后,他再不来找萧晨光。可萧晨光眼前老晃着张栓子的影。那个影像把刀,能把他胸口捅穿了。
老伴“呸”了三声,拿眼剜他:“说啥不吉利话!”
萧晨光不在意,接着说那个梦:“我梦里抓住那个人贩子了,那家伙是个秃子。”他习惯性攥紧拳,在腿上捶了两下。
老伴说:“你别把人贩子都想成丑八怪,说不定是个大帅哥俊娘们呢。”老伴爱看电视剧,她发现近些年好多电视剧里坏人长得好,好人倒长得砢碜。所以她总结,谁长得好谁可疑,坏人专拿脸蒙人。
萧晨光说:“有道理。”
老伴说:“回屋吧,也不嫌热。”
萧晨光不动:“我再坐会儿。”整座楼上就他家阳台没封,他喜欢敞亮,空气也好。开空调空气不流通,憋闷。再说,眼前没遮挡,思路也放得开。
老伴胖,受不了热,边往屋里走边嘀咕:“生就的操心命,那个案子不是转给牛天磊他们了吗?眼看就要退休了,省省心吧。”
萧晨光站起来:“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这就去找小牛子。”
老伴回过身,拧着眉头,说:“人家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添啥乱。去去去,到五金店买个新水龙头,赶快回来换了。都滴水半个月了,你就瞧不见?”
萧晨光说:“遵命。”
3
下了楼,萧晨光没出小区,而是钻进另一个单元,又上楼。他当然是找牛天磊。牛天磊留着板寸,一米八五的个头,如果再戴上墨镜,简直帅呆酷毙。老伴说这辈子见过帅的,没见过这么帅的。要是小伙子不干警察,改行娱乐圈,准保成大明星。萧晨光说,你不是有老经验吗?人长这么帅,八成不是好人。老伴说,那也不绝对。顺嘴也夸了萧晨光一句,你长得也马马虎虎嘛,还能看。萧晨光说,啥叫马马虎虎?好好瞧瞧,就我这两道剑眉,女人见了迷死,坏人看了吓破胆。你再看看小牛子的眼神,乌亮亮的,那叫正气。正气打哪儿来?警察,多神圣的职业。老伴没抬杠,说,这话在谱,警察要是坏人,还咋去抓坏人?萧晨光颇有了点职业自豪感,所以嘛,干警察挺好,嫁给警察,算你上辈子积德。
牛天磊正要带着老婆冯敏出门,让萧晨光堵了回去。
“啥事,萧哥?”牛天磊问,也不让萧晨光坐,那架势分明没打算留客。冯敏挎着包,冲萧晨光笑笑。
“闷了,找你说说话。”萧晨光顾自坐沙发上,没忘了拍冯敏的马屁,“弟妹这妆一画,赛西施羞貂蝉,简直是仙女下凡嘛。”
冯敏又笑笑,架势跟牛天磊一样,没打算陪他闲唠。
牛天磊说:“老哥呀,咱改天说话行不?冯敏想让我陪她吃西餐,都嘀咕几个月了。要不一起去?”
萧晨光说:“西餐有啥好吃的,还不如来碗蒜汁捞面条。”冲牛天磊勾勾手,“坐。”
“有话就说嘛。”牛天磊看了冯敏一眼。冯敏把包放下了,给萧晨光沏茶。
萧晨光说:“张狗蛋那个案子,有没有点眉目?”
牛天磊摇摇头:“没有。”
萧晨光说:“咱再捋捋,看能不能捋出点啥。”
牛天磊终于坐下了,他知道,一说案子,萧晨光话没头。冯敏当然也明白,今天这西餐又没戏了,转身进了厨房,鼓捣午饭。
萧晨光说:“全国那么多人贩子都给逮着了,跟张狗蛋一点瓜葛都没有?”
牛天磊咬咬牙:“要有不早给你说了,天天盯着,有点线索就查,路没少跑,人就是找不到,真他妈见鬼!”
萧晨光狠狠吐口气:“这家伙有隐身术不成?”问牛天磊最近见没见到张栓子。张栓子不光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也从大槐树村消失了。几年前进村,张栓子的老婆眼真哭瞎了,两个女儿也已嫁人。萧晨光问张栓子呢?咋不见人?张栓子的老婆木呆呆的,半天才把话说明白,张栓子一个人出去找娃,好些年没音讯了。
牛天磊说:“没见,娃被拐,这家人天塌了,剩下个瞎眼老太太,真可怜。”
萧晨光心口疼,好好一户人家,就这么败了,全是人贩子造的孽。逮着他,扒皮都不解恨。他忽然一阵冲动,想去看看那个老太太,送点吃的用的,再留点钱,心里会舒服些。这么多年,他总觉得欠了人家。没抓到人贩子,他有责任,作为警察,尽管破了许多大小案件,他仍觉得自己不称职。如果早点把张狗蛋找回来,那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张栓子不会失踪,他老婆眼也不会瞎。28年,张狗蛋也30岁了,在乡下,一定早就娶了媳妇,生两三个娃,一家人乐乐呵呵,多好。
“走,去大槐树村。”萧晨光站起来。
“现在?”牛天磊有点吃惊。眼前这位老兄经常不按规矩出牌,想哪儿是哪儿,还拗得很,拦都拦不住。
萧晨光说:“对,现在!”
冯敏从厨房跑出来,说饭马上好,吃了再走。萧晨光攥着牛天磊的手腕子,边往门走边说:“不吃了,别有意见弟妹,下回我请你们小两口吃西餐。”
冯敏摇摇头,冲牛天磊摆摆手,然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再不出声。牛天磊知道,她生气了。做警察的老婆,委屈少不了。不过冯敏脾性好,再不高兴也不会耍性子,顶多被窝里给他后背。牛天磊也不落忍,心想抽空一定得让冯敏把西餐吃了,也算给她赔罪。
越野车是新买的,牛天磊一握方向盘,精神头就来了。他喜欢推背感,贼来劲。出了小区,萧晨光让牛天磊停车,自己跑进超市,买了米面油和一堆营养品。牛天磊一看这么多,就下车帮忙。东西放好,萧晨光又来到旁边的卤肉店,猪头肉夹烧饼,他和牛天磊一人一个。
车驶出市区,牛天磊猛踩油门,车几乎飞起来。萧晨光说慢点,你这是野驴开法。牛天磊说要的就是这股子野劲。忽然想起进山是萧晨光临时决定,只怕老嫂子还不知道,就提醒道:“忘了给老嫂子请假吧?”
萧晨光一拍脑门:“还真是!”
他连眼皮都没眨,就在电话里撒了个谎,说有个紧急任务,得晚上回来。没等老伴刨根问底,他就把电话掐了。至于换水龙头的事,他早忘得一干二净。
4
盘山路已修通几年,可以直达大槐树村。昔日一天的路,如今一个多小时就跑完了。
张栓子家的三间石头平房,就坐落在大槐树旁。大槐树在这里站了多少年,不知道。只看那皲裂的老皮,被岁月染得苍黑,定然是老得不能再老。可树跟人不一样,人老气衰,连头发都扎不了根,秋风扫落叶般,说掉就掉。而面前这棵老槐树,依旧枝冠丰阔,绿得能冒出油来。山雀子在高枝间做窝,老的小的、雄的雌的,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隔老远,就看到树下坐着一个老太太,身子蜷缩成一团,纹丝不动。萧晨光一眼认出,是张栓子的老婆。
萧晨光眼里有了泪,老太太皮包骨头,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年,也不洗,既脏又破,还烂着洞。走近时,一股馊味呛鼻子。萧晨光有点后悔,该给老太太买身衣服,他咋就没想到呢?
萧晨光叫声大嫂,自报家门。老太太没反应。萧晨光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估计是把他忘了,要么,就是老太太彻底糊涂了。不然的话,面对警察,她应该想到自己的娃。可她一脸木然,就像老槐树逸出的一截枯干,看不出活气。
把老太太搀回屋,萧晨光打开一袋糕点。老太太肯定饿坏了,两口一个,噎得脖子老长。萧晨光四处瞧瞧,没见暖水瓶,想起车上放着牛天磊的保温杯,就问里面有茶没有。牛天磊说有,早上刚泡的。萧晨光说那还不拿来,瞧把老太太噎得。牛天磊多少有点忌讳,但看老太太的难受劲,也顾不上在乎了。接过杯子,老太太咕嘟咕嘟喝几口,一个嗝打出来,气这才通了。
“栓子老哥回来过吗?”萧晨光问。
老太太继续吃糕点,不说话。
“那有没有点消息?”
老太太喝水,还是不说话。
萧晨光把500元钱塞进老太太手里,告辞。再问也是枉然,这么坐着,萧晨光受不了。他甚至有种负罪感。老太太忽然颤栗了一下,枯瘪的眼窝里,滑下两颗泪。萧晨光给这两颗泪击伤了,心窝子生疼。
他们在村里转了转,逢着村人,也都打听一下张栓子父子的下落。一无所获。和当年张狗蛋被拐时一样,丁点线索没有。当年萧晨光找了孙老六。孙老六挤着眼,看啥都费劲。萧晨光不放心,他得确定张狗蛋真的被人抱走,或者抱走的真是张狗蛋。孙老六说,是狗蛋,别家娃顶不真,狗蛋他看不走眼,那娃白,一村黑脸黄脸,就这一个白净娃。萧晨光也找了张狗蛋的二舅和两个姐姐。张狗蛋的二舅确实虎背熊腰,个头跟牛天磊不相上下,秃头,稀稀疏疏几根毛,趴在头皮上。萧晨光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他不是人贩子,可孙老六说,人贩子像他。萧晨光就把他的样子印在心里。张狗蛋的两个姐姐只是哭,气都连不上,脸上、臂上留着瘀青,不用说,那是张栓子打的。问不出名堂,萧晨光和同事又村里村外查看,还在山道上搜了一路,希望能找到点啥,哪怕一个烟头也好。但是山道上空无一物,连个脚印都没有。
“回吧。”萧晨光无力地说。
越野车原路返回,撒丫子狂奔,却奔得寂寞。许久无话。萧晨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感到虚弱得要命。老槐树似乎在他眼前摇,一条枝上坐着张栓子,一条枝上坐着张狗蛋,还是小白娃的样子。老太太靠着树干,眼睛突然放出光来,盯着他,说,你咋还不把娃给我找回来……
“你得赔我个保温杯。”牛天磊终于打破沉默。保温杯留在老太太手里,他没拿。
萧晨光欠欠身,侧脸看路旁的山谷,没搭腔。
“吱个声呀。”牛天磊说。他知道萧晨光心里难受,谁不憋屈呢?他得借故找个话题,就算没话找话,也好转移下萧晨光的注意力,让这位老兄舒缓一下。
萧晨光转过头,看着牛天磊:“瞧你的小气样!”
(未完,全文刊登于《佛山文艺》2023年第2期,更多内容,详见纸刊或电子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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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炎,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学》《清明》《黄河》《莽原》等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转载。曾获《莽原》文学奖、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河南文学期刊奖等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