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世越号沉没之时发生了什么?

《潜入谎言之海》是韩国作家金琸桓以“世越号沉船事件”为基底写下的长篇小说。作者采访沉船事件相关人士,以民间潜水员罗梗水的声音为中心,辅以家属、生还学生、记者、医生等相关人物的哽咽与呼告,呈现集体创伤下的哀恸与抗争。

尹钟煦是书中的遇难学生,在学校时喜欢读小说、打鼓。从沉船里被带出去的学生中,只有钟煦胸前别着名牌,但并没有穿着校服。 钟煦的父母解释说,也许是在最后一瞬间,钟煦感到自己会遭遇不幸,为了让父母找到自己,从书包里取出名牌戴在身上。

本篇书评来源于豆瓣@闻夕felicity ,已获得授权。

尹钟煦,随着世越号沉没的少年。虽然我完全不认识你,但作为一个还在这个糟糕的世界呼吸着的成年人,却很想向你道歉。这个糟糕的世界应当为你的死亡负责,而正是我们成年人塑造这样了一个糟糕的世界。

我想为你哭,当我读到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你的名牌别到了你的衣服上。那时你恐怕已经知道自己不会生还,已经知道成年人们在船舱里反复播放的“留在原地不要动”的通知是一句恶毒的谎言。还是一个少年的你,还没有成年的你,作出了这样一个冷静的动作,好让打捞自己尸身的人知道你是谁。

我感到很抱歉。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不应该被迫面临这样的时刻。我猜想你在别上名牌的时候相信会有一个成年人找到你、把你带回到父母身边,而找到你的民间潜水员罗梗水,他也是这样相信的。当他第一次进入可视度为0、90°翻转的密闭船舱,当他闻到他一辈子无法忘记的气味——开始腐烂的人肉、海水、尘土和漂浮遗物的气味——他说是你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了你。

金琸桓作家用朴素却极富感染力的文字抓住了在那个绝望的黑暗船舱里紧紧拥抱的你们——那是民间潜水员唯一能把你们带回来的办法。他用他的肉体紧贴你的身体,用他的脸跟你的脸紧贴,你们几乎合二为一,才能共同穿过那个他们花了好多天才好不容易破开的狭小的通道,把你和他自己都从汹涌的海浪、低温、高压塑造的死亡空间里带回来。

尹钟煦,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等待——等待着幸存的可能降为零、等待着不会到来的救援、等待着从活人的世界沉入死亡的空间、等待着再次有人从人间来到冥府把你带回家——那个瞬间你的孤苦有没有被短暂地冲淡?罗梗水潜水员冒着生命危险给你的那个紧紧的拥抱,有没有能略略告慰你年轻的灵魂?

尹钟煦,我很抱歉。那一年我在光化门广场收到志愿者们发放的黄丝带,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把它挂在包上。我看到它的每一天,都会想起那艘本不该沉没的船,会想起光化门广场上人们脸上的悲痛、震惊、愤怒和热切。那时候我们都在祈祷你们都能够被找到,但直到光化门广场上的帐篷被撤去,也还有人下落不明。

尹钟煦,我很抱歉。是我们成年人塑造了这个世界,你们孩子只是被邀请而来,可是这个世界却是如此糟糕。这个世界伤害了你和你的朋友们,还在继续伤害像罗梗水潜水员这样背负起整个世界的重担、豁出命去把你从冥府带回的英雄。

他们跃入水中,只是为了良心。而作为韩国官方代表的海警官员,在无法提供现场信息和任何后援支持的情况下,要求他们下潜。

他们可以说不的,但他们想把你们带回来。

浪高风急、远远达不到安全的潜水要求,他们在不知道作业现场情况、没有后勤补给、没有地方休息和换衣服、没有地方吃饭、也不知道报酬为何的情况下,选择豁出自己的性命、为了良心超强度超额工作。

受伤是必然的,因为“在浪高风急、没有救援条件的前提下、潜入未知的密闭船舱搜寻尸体、并以身体紧贴的形式把尸体带回水上”原本就不是民间潜水员的工作。也没有人知道要如何实现这个原本“不可能的任务”。

民间潜水员罗梗水,左脑受压过大、血管阻塞,颈椎需要植入钢钉,肾脏发炎,罹患严重的PTSD、幽闭恐惧,再也无法潜水,甚至无法和人共处一室,哪怕那是他快要结婚的爱人。

其他潜水员,骨头坏死、可能瘫痪。这是每天超强度多次潜水、来不及完全排除体内的氮气的必然结果。氮气在血液中形成气泡、阻碍血液流动,骨头坏死是必然。

还有人肌肉撕裂、韧带拉伤。有人下半身失去知觉,无法自行大小便。

是他们在密闭空间中一次又一次摸索孩子们的尸体、为了把尸体带回水上而紧紧搂住破碎的尸体。跟尸体脸对脸胸贴胸潜伏过狭窄的通道带来的心理创伤,让他们出现幻视、幻听,忍不住嚎哭、情绪起伏不定甚至崩溃、睡眠障碍、幽闭恐惧、PTSD。

是他们孤军奋战,为了良心承担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有一位民间潜水员甚至因此丧生。

一方面,是有良心的人在负重前行。另一方面,韩国官方干了什么?

在韩国民众极度愤怒之时,他们喜闻乐见网络谣言对民间潜水员的攻击,因为这种攻击转移了原本针对他们的问责。他们欣喜地发现,可以用这位民间潜水员的丧生来大做文章——不能问责总统的失职、不能问责军方的官僚主义延误救援、不能问责上级只顾保住自己乌纱帽时糊涂透顶的判断(比如不提供裹尸袋给潜水员、而是让民间潜水员把尸体都放进大铁笼子一起拉上来,就像高速公路上拉生猪一样)——他们可以问责谁呢?

当然是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他们选择问责民间潜水员,追究他们的责任:

民间潜水员为了尽快打捞孩子们的尸体而违反安全规定进行了高强度多次下潜?问责!你们违反了规定!

尹钟煦,我很抱歉。为你抱歉,也是为我们成年人抱歉。因为我们得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前行。在这个世界里,劳心者没有心,劳力者赌上命做一点正确的事情,却还要被算计、被污蔑、蒙受冤屈、付出代价、失去一切。

劳力者努力的身影,映衬出劳心者缺位留下的巨大空洞,宛如深渊,张开着血盆大口静默地凝视每一个人,质问我们是否还相信社会契约,相信系统没有失灵,相信遇难的人能够等来有组织的救援,相信你让渡出自由和权利换来的”救生索“不会在你需要它时绕住你的脖子、变成你自己付钱买来的”上吊绳“。

尹钟煦,你是沉默的。你在水下睁大的双眼、那双潜水员无法帮你合上的双眼,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我读金琸桓作家的这本书,仿佛在读亚洲版《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感受平庸之恶的寒彻骨;又仿佛是在读韩国版《巨浪下的小学》,重新经历那个海啸袭来之时当权者错误的决定带来的噩梦一般的画面——大船楔进大厦的三楼、每一层楼都挂着孩子们残破的四肢、碎裂的身体。

金琸桓作家说:

热情地阅读,冷静地愤怒。

他是对的。因为丧钟敲响的时候,是为我们每一个人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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