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心路 | 摹着生活本来的样子

沈从文先生《腊八粥》中对素朴生活质地的呈现,对平凡生活的满足、珍视,打动了我。越读越喜欢从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沈从文是真的爱着这生活的。也只有在真实的平凡生活之上,才有可能诞生守护理想与美的真正勇气吧。

——题记

沈从文先生的《腊八粥》,读一次,迷一次,放下手中的书卷,深深地叹一口气,那是满足的叹息!

刚一瞥到第2课的课题是腊八粥时,心里可没有多少期待。习惯了状物类文章的写法,心里早早给课文作好了预备:无非就是写写腊八粥的食材如何,怎么做的,闻起来如何,品尝起来又是怎样一番滋味,最后写到对家乡风物的怀念等等,最多文字比别人写得醇厚些罢了。

万没想到从文笔下是这样的路子。

写粥了吗?当然,却不是印象里文人对着抒情对象固有的华丽溢美之词。从文笔下的腊八粥是什么样儿的呢?

——把小米、饭豆、枣、栗、白糖、花生仁合拢来,糊糊涂涂煮成一锅,让它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

——栗子已稀烂到认不清楚了吧,饭豆会煮得浑身肿胀了吧,花生仁吃来总该是面面的了!枣子必大了三四倍……

——饭豆煮得肿胀……花生仁脱了它的红外套……锅巴,正是围了锅边成一圈……

——但他没想到今日粥的颜色是深褐……八儿同时想起了染缸里的脏水。

初读到“糊糊涂涂”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有些奇怪,很少有人这样写煮粥的过程,不甚明了的四个字……再一琢磨回味,生活里煮粥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子的吗?煮粥并不会像对清单似的下米下豆,每一样食材下多少,也是随手估摸的,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腊八粥的喜爱,就像文中最后说的“虽说是枣子同饭豆搁得多了一点儿,但大家都承认味道是比普通的粥要好吃得多了”。

“糊糊涂涂”,的确有一种描摹生活的可爱与俏皮;“煮得肿胀”“稀烂到认不清楚”“吃起来面面的”,这些词也给人带来一种朴素的美感,唇齿间随着语言的展开,能够感受到腊八粥的那份香、甜、糯、美。

可在八儿的眼中,这粥的颜色是深褐,如“染缸里的脏水”,让我如何理解呢?

丁香结之于宗璞,白杨树之于茅盾,月下荷塘之于朱自清,哪一个抒情对象不是熠熠生辉的?即使低调含蓄的老舍先生、推崇语言平淡如白开水的老舍先生,写起腊八粥、腊八蒜,也依然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喜爱的涟漪:腊八蒜,色如翡翠;腊八粥,如一个小型的农产品展览会。那份自傲,是有底气的,是明晃晃的。

为什么这样明晃晃的赞美粥的词语在沈文中遍寻不着呢?

后来查阅资料,发现这篇课文是沈从文先生早年的小说《腊八粥》中的前一部分,再联系汪曾祺回忆沈从文教创作小说所说的精髓,心里的许多疑惑才慢慢解开。

汪曾祺回忆沈从文“教创作”,强调最多的一点是:“要贴到人物来写。”这一句偈语式经验之谈,据汪曾祺说,当时“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汪曾祺先生有如下解释——

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据我的理解,沈先生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而且,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在另一篇《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中,汪曾祺又回忆道:沈先生在给我们上创作课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着人物写”,他还说,“要滚到里面去写。”

“要贴到人物来写”,不妨就把这句话看作是打开这篇课文的一把钥匙。

比如,八儿。一个小孩子,怎么听起来像是一只小狗的名字?念两下又莞尔,这名字可不妙极!回头看看家里地板上爬着的那一“只”,想想他软糯团子似的扎煞着胳膊往人身上贴,往人怀里钻,多少次看着他骨碌碌爬床的团团样儿,一声声“小狗儿”可不是在心里已经喊了千八百遍了!八儿,一个团团的小孩子模样,配上分粥时的絮絮叨叨,天真中一点狡黠,再贴切不过了。

同样,文中对看到的腊八粥的描写,也全然出于八儿的视角。对一个“看羊还不够资格的八儿”、一个个头还不及灶台高的小孩子,在他的眼中,在他有限的词汇里,看到颜色深褐的腊八粥,也只能讶异地问一声:“怎么,黑的!”同时想起了染缸里的脏水。符合小孩子跳脱的思维。

正是贴着人物写呀!沈从文孩子似的调皮幽默,还藏在小说的语言里。“初学喊爸爸的小孩子,会出门叫洋车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长了许多白胡子的老孩子”,“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的粥,又纯真,又贴切。更妙的,再读小说的后半部分,还真的出现了一只小狗,名“哈叭”,被八儿的爹宝贝、宠惯得不得了。

腊八日,一家子平凡朴素又其乐融融的画面,正是生活本身呀!

浪漫

最有味道的是最后这一段:

“晚饭桌边,靠着妈妈斜立着的八儿,肚子已成了一面小鼓了。他身边桌上那两支筷子,很浪漫地摆成一个十字。桌上那大青花碗中的半碗陈腊肉,八儿的爹同妈也都奈何它不来了。”

等了那么久,粥终于好了,却又不写八儿一家人喝粥的场面,就简笔画似的写一家人喝完粥的那份满足,看那语言多妥帖多自然!一个“斜立”,让我们看到小孩子吃饱了懒洋洋地靠着妈妈,有说不出的满足和舒服。

还有那双“浪漫”的筷子,谁能想到用“浪漫”来形容一双平凡的筷子呢?

从文笔下的腊八粥像极了布衣裙钗的女子。平凡、素朴,甚至带一点满面尘灰烟火色。唯独“浪漫”一词,是作者终究忍不住捧出的宝石。《腊八粥》全文没有这样恣肆、耀眼的词语,“浪漫”——是沈从文为这布衣裙钗的女子,在云鬓之上插入的一颗闪烁、耀眼的钻石。

沈从文是真的爱着这生活的。

有些爱,是明晃晃的,说出来的,就像天上的繁星,人们供养着那些闪闪发光的词语;有些爱,却沉入深深的水里,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在一蔬一饭的生活中,沉淀着对烟火人间的迷恋。

就比如,“叹气似的沸腾着”。沈从文显然很喜欢这个意象,它在文中出现了6次。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一锅粥,带着满足的叹息,底子里还是喜欢,还是迷恋,还是珍视。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语浅而情深。

我们对身处其中的生活还能有这样发乎内心的珍重吗?

作者:宋毅萌

【本文选自《语文报·教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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