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水草丰美，鱼虾丰富，家家养鸭，户户放鸭。

每到清明前后，爸爸都要灰鸭蛋。“灰”字既是动词又是名词：制作灰鸭蛋的过程叫灰，制作完成后的咸鸭蛋叫灰鸭蛋。

七八十年代，家里鸡鸭生的蛋都是很珍贵的，一般要交到供销社去，大蛋五分，小蛋三分。偶尔也会留一些用来做灰鸭蛋，用以改善伙食。

某一天早上，爸爸郑重宣布，“今朝要灰鸭蛋喽”！我们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仿佛过节一般。

吃过早饭，妈妈把积攒了许久的鸭蛋取出来，一个一个放在木盆里，倒上井水，浸泡一会儿。然后用软布细细地清洗干净，放在篮子里晾干；爸爸把用来装灰鸭蛋的甏洗干净，倒置，虑干水分备用。

灰鸭蛋要选取清明节前产下的蛋，因为开春以后，鸭子吃的活食多。俗话说，清明螺，肥如鹅。鸭子吃了营养丰富的螺蛳，产的蛋最饱满，气室特别小，营养也最好。

午饭后，爸爸从灶膛里耙出一盆茅灰。七十年代，老家都用土灶做饭，烧火用稻草、桑树枝、麦秸秆、油菜梗等，燃烧后的灰烬就是茅灰。

爸爸往茅灰里，倒入适量的盐和绍兴黄酒，然后用手细细搅拌均匀。等茅灰泥的粘稠度差不多了，才小心地把鸭蛋放进去，均匀地裹上灰泥，再在干茅灰里滚一滚，然后一个一个，大头朝下，竖着整整齐齐码入小口大肚的甏里。

我蹲在旁边看着，猜测是天青色的鸭蛋好吃，还是月白色的好吃？个头特别大的，会不会是双胞胎呢？我也学着爸爸，把鸭蛋放进茅灰泥里，滚来滚去，弄得满手乌黑。我最关注的，是什么时候这些灰鸭蛋可以吃！

鸭蛋全部灰完了，爸爸洗净双手，用尼龙纸封住甏口，然后用细麻绳扎紧口子。一切妥当后，才把甏小心地移到碗橱下面安全的角落里。

一般来说，灰鸭蛋要静待一个月左右口味最佳。

静待灰鸭蛋“成熟”对我来说，是个漫长的考验。有一种“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的望眼欲穿，害得我时不时地去窥视那个甏，想象灰鸭蛋流油醇香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妈妈说，“辰光差不多了，吃吃看啊？”

大家欢欣鼓舞。灰鸭蛋是家里的珍贵食品，开启甏盖要像揭开新娘子的盖头一样，隆重有仪式感。

于是，爸爸在我们眼巴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从碗橱下，移出来那个甏。他轻轻擦去甏口的灰尘，解开麻绳，揭开尼龙纸，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

我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甏里，在稻草灰里细细探寻。这是一个寻宝的过程。甏里黑乎乎的。此刻的茅灰经过一个多月的沉淀，已经很紧实了。因此，必须要小心翼翼，把手指插入潮湿的茅灰里，才能把鸭蛋挖出来。我才摸了几下，手心里、指甲缝里就都沾满了茅灰泥，心里总有点嫌恶。那时，我以为茅灰很脏，其实它是植物高温燃烧后产生的，无菌、环保，是最好的材料。

妈妈将灰鸭蛋洗净，放在烧粥的蒸架上。等粥烧开后，把煮熟的灰鸭蛋凉透，然后用菜刀将蛋连壳轻轻地切开，分成了四份。妈妈从大锅饭模式学会了平均分配的道理，从来都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我跟妹妹比来比去，都想挑一份大的，最后才拿了，用筷子掘一点蛋白到碗里，呼啦呼啦地喝起粥来。

煮熟后的灰鸭蛋自然浸出红油。蛋白咸鲜，柔嫩，细腻；蛋黄细沙，绵软，醇香，美味如蟹黄。灰鸭蛋咸而微寒，能滋阴、清肺，吃了可以祛毒，利于身体健康，是夏日食补与佐餐的佳品。用它配白粥，增加了口感和色彩，令平平无奇的白粥也活色生香起来。

蛋黄是最好吃的部分，好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食用的时候，要沿着蛋黄一圈一圈地挖，最后，将那一块蛋黄中间的硬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香醇柔韧，满嘴留香，回味无穷。

隔三差五地，妈妈说，“摸个灰鸭蛋吧！”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地从甏里挖一个出来。一个鸭蛋每次都分成了四份，每次都吃得意犹未尽，如隔靴搔痒，不能过瘾。那个时候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能吃到整颗鸭蛋，而整颗鸭蛋里全是蛋黄！

偶尔，妈妈很大方地给每人一只鸭蛋。于是我们在灰鸭蛋的一头，磕破一个小口子，把蛋白和蛋黄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吃完后把蛋壳当作迷你碗，把白粥灌进去，再用小勺子轻轻搅拌，粥就有了淡淡的咸香味。用这样的“碗”喝粥，至少可以喝十来碗呢！

吃剩下的蛋壳，被爸爸再次仔细清扫干净，然后捏碎，搅拌在鸡食里。爸爸说鸡鸭吃了蛋壳后生下的蛋，壳就会坚实，营养也丰富。

灰鸭蛋保留了鸭蛋的营养，味道更加丰富有层次，并容易储存，这得益于先辈们的智慧。传说很久以前，江南一女子在家乡时，学会了灰鸭蛋的技艺，进宫后凭着这一绝招，打动了皇帝的胃，受到了恩宠，并最终晋升为皇后。她后来公开了制作工艺，灰鸭蛋终于慢慢流行起来。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期的菜市场就有灰鸭蛋售卖。

灰鸭蛋也是老家的传统，但是我们制作灰鸭蛋基本靠经验，类似于摸盲盒，有时是惊喜，有时是失望：蛋白如果不够咸，蛋黄就干巴巴的；蛋黄如果流油，蛋白就可能太咸。一直以来，我们似乎都没有找到流油与咸度之间的平衡点。每一次灰鸭蛋都是一次赌博，经常听到邻居悔得直跳脚，“豁边呔，咸煞人呔！”

有时候，灰的鸭蛋不够咸，或者制作过程中破碎了，或者本来就摆放得比较久，灰鸭蛋发臭，蛋黄呈黑灰色。我们都不肯吃，但是爸爸却最喜欢吃，因为口感同臭豆腐一样，臭香喷喷的，别有一番滋味。

在苏州，灰鸭蛋是端午节的传统美食。那天，我们要吃“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灰鸭蛋黄及雄黄酒；小孩子要穿五毒衣，即杏黄色棉布做的衬衫，上面印有蝎子、蛇、百脚、蜘蛛、蟾蜍这五种毒虫的图案。据说这种衣服是幼儿的保护伞，穿了从此百毒不侵，避邪消灾。

这样的节日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我们穿着鲜亮的五毒衣，额头上是用雄黄酒写的“王”字，手里提着用麦秸秆编织成的篮子。篮子小小的，螺蛳状，系着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的丝线，里面正好可以装下一个灰鸭蛋。我们一群“小老虎”，约了小伙伴们，三三两两去邻居家串门“做客人”。

端午节的灰鸭蛋，也总是让人想象这样的场景：分不清好歹的十三点许仙，听信谗言，偷偷倒了一杯雄黄酒，递给正准备剥灰鸭蛋吃饭的白娘子。她想都没想，接过爱人的酒一饮而尽，结果腹痛难忍，满地打滚。灰鸭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咕噜噜滚到了地上，碎了，流出来的油，鲜艳如血，触目惊心.......

八十年代初我上中学时，生活还不富裕，灰鸭蛋是最容易得到的荤菜。妈妈用网袋装上烧熟的灰鸭蛋，让我带到学校。用五分钱在食堂买一份青菜，再加上一个灰鸭蛋，有荤有素，直奔小康社会；也或者，菜都省了，直接一个灰鸭蛋，反正蛋白够咸，很是下饭。

到了九十年代以后，灰鸭蛋就经常出现在饭桌上了，也成了我女儿的最爱。在两岁娃的眼里，红彤彤的蛋黄和洁白无瑕的蛋白，总是令她联想到太阳和月亮。她经常说，“今天吃了太阳，又吃了月亮”！

邻居经常带着小孙女来我家玩，妈妈总要拿个蛋给她。有一次，妈妈带着我的女儿去邻居家玩，结果人家什么表示都没有。此后，妈妈在我面前嘀咕了好久，“她来我家，我可是每次都给一个灰鸭蛋的呀！”

小时候总是盼着爸爸灰鸭蛋，以改善伙食。后来生活条件好了，餐桌上的食物也越来越丰富，灰鸭蛋就不再是家里的常客，慢慢成了偶尔来串门的远房亲戚了。现在要么是端午节单位发几个，要么是偶尔在菜场买两个灰鸭蛋。它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蛋黄富得流油，蛋白闲（咸）得发慌。

爸爸五十多岁时得了糖尿病，对咸味感觉很迟钝，会把蛋白一下子吃个精光。他一贯勤俭节约，灰鸭蛋尽管很咸也舍不得扔掉，但是我们又担心他的健康，因此，怎么处理蛋白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

有时候，我们趁爸爸不注意，悄悄把蛋白藏起来，但是摆了几天，最终还是扔了。这下触犯了他一贯信奉的“浪费是最大的罪恶”的底线。他厉声呵斥：

“日脚好过点，就忘本哒？”

（作者王萌，系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金城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