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的长鞭梳理着北方的田野,立冬后的大地上,片片翠绿对抗着天地间的冷色调。那是大白菜在野外跟时令对决。
节令的脚步向小雪迈进,小雪节气是大白菜的坎。“小雪不娶菜,必定要受害”。白菜在田野中无忧无虑的成长岁月,将在小雪时节画上句号。此后,它们将进入农家的菜窖、厨房、餐桌,用鲜美滋养人们的日子。在我的家乡胶州,农家收获庄稼以各种动词来修饰,割麦子、掰苞米,杀苞米秸、刨地瓜、摘棉花,这些动词多生猛凌厉,唯独收白菜叫做“娶”,收获的仪式叫“娶白菜”。
“娶”白菜其实很简单,一掰一拔,白菜就顺从地离开大地。小推车、排子车喜气洋洋地把白菜从菜园运回来,真的就像娶回家一个水灵灵、鲜嫩嫩的媳妇,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腰身丰硕的白菜排列在屋檐下,任由阳光把绿叶子上多余的水汽收走。它品咂着自己的生命历程。记忆从立秋开始,知了仍在树上聒噪,早晚间却凉爽了。乡下人从炕席下取出一包黑褐色的种子。深翻地、下底肥、起宽垄;“润被窝”“起鼓堆”“戴斗笠”。农家像养育婴儿一样精心侍弄着白菜幼苗,不让它们干旱着、晒伤了。
人们先是叫它“小白菜”,就像喊自己的娃娃一样。“小白菜”叶子张扬,心比世界大,一棵棵往横里长。高远辽阔的天空上,大雁高唱着歌往南方去了,当人们喊它“白菜”的时候,它们已经开始卷心,是腰身硕壮的青年模样。此时,叶子绿得像深沉的海,把垄沟遮得密密实实。
霜降是立规矩的时节,立规矩的仪式就是“捆白菜”。人们去地里割下地瓜蔓,放在阳地里晒蔫了,再被夜露浸润一番。经过烈日和露水的双重打磨,地瓜蔓变得柔韧如绳。捆白菜的人两腿虚夹住白菜,把绑绳儿放到白菜侧面,从贴地处,将松散的叶子划拉起来一起捆扎住。捆白菜的人满心慈爱,一片老叶子被轻轻碰了下来,他顺手放到捆好的白菜顶端。就算给白菜戴个帽子。
经过拦腰一捆之后,白菜开始收敛,一股自律的力量把它的叶子聚拢到内心里来。往竖里长,往结实里长。北风吹过,秋霜白了一地,白菜愈发长得欢实。葱郁一片、波涛汹涌,点缀着苍茫的北方大平原,是初冬寂寥风物中的一抹绚烂色彩。
娶回家的白菜晒足了太阳,就要入新房。大菜窖是一所地下小屋,有木梁支撑,高粱秸覆盖,有简易的门窗透气,有台阶联通地面。白菜在地窖中被码成一层层、一垛垛。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深冬里,地面上滴水成冰,地窖里依旧温暖潮湿,白菜睡得香甜。另一种白菜窖就是个长方形的坑,把白菜根朝下“栽”进那层薄薄的暄土里,菜顶遮盖苞米秸,然后用土埋盖。这种小窖存储的白菜比在小屋般的地窖里更保鲜,因为它的根在土里。到年根挖开暄土取白菜的时候,农户会惊喜地发现,窖里的白菜还会长,有些当初不实成的白菜,已然悄悄把菜心卷得结结实实。
岁月的河流滔滔不止,白菜乘一叶小舟飘摇在史书里。它见过围着兽皮裙在篝火边跳舞的原始祖先,见过“坎坎伐檀兮”的辛苦劳作者,见过峨冠博带经纶满腹的士大夫,见过一统天下富足安宁的盛世,也见过金戈铁马的战乱。无论何时,白菜都紧贴着人类的生活,她似民间的婆娘,乳汁丰沛养育繁多,却始终是素颜布衣的朴实本色。
典籍《吴录》记载,大白菜叫做“菘”。“菘”字音韵儒雅,字音婉约轻扬,字形“草底见松”集刚劲与柔韧于一体。这是一个专用字,古代指白菜类的蔬菜,现专指大白菜。
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埤雅》中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草字头”指菘为草本,以“松”成字兼读音,是因为白菜有松树不畏霜寒的品格。“菘”不像岁寒三友,铁骨铮铮多精神层面的意义,它更接地气。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炖一锅白菜一家人围炉而坐,其汤白如乳,鲜气弥漫,喝一口润贴口舌,喝两口肚腹安逸,鲜香中透着甜糯的炖白菜,使寻常屋檐下的陶然之乐无可比拟。
最好的大白菜产自我的家乡胶州。当我童年时,秋冬到处是绿浪涛涌的白菜地,娶白菜的时候,一辆辆大货车在地头排着队,把我们村的白菜运到远方。那时候我们很骄傲,我们村的白菜“嫁”得风光,它替乡亲们进了城。当上学后读到鲁迅的名句时,一帮学娃子骄傲得撒欢,在学堂里大声诵读:“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胶州的白菜是好到要被冒充的。我们到菜园里把这话说给种白菜的大人们听,他们嘿嘿笑着,笑纹里是白菜般的鲜甜。
“城门高,板桥长,三里河边出菜王。寒霜降,小雪藏,系个红绳上汴梁。”
这是胶州人脱口而出的一首关于大白菜的童谣。人们唱起它,仿佛穿越到遥远的岁月中去。胶州古城的城墙根边,三里河水的经年滋养下,胶州大白菜从历史中走来,一路高光。
清末著名的胶州籍史学家柯劭忞作《种胶州白菜》曰:“翠叶中饱白玉肪,严冬冰雪亦甘香。园官不用夸安肃,风味依稀似故乡。”因胶州大白菜特殊,其叶绿如翠,其心白如脂,莹润之态胜过美玉,因此在白菜还叫做“菘”的时代,胶州白菜被叫做“玉菘”。
著名国画大师齐白石喜画白菜,寥寥几笔,尽得神韵。他在一幅写意大白菜图边题句说:“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百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从此,称白菜为“蔬之王”者越来越多。
“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民间饮食谚语。许多胶州百姓之家,正堂里不供神佛不供仙,却供着一棵鲜润水灵的大白菜。白菜寓意的“百财”并不是人们最执着追求的,他们追求的是白菜平和朴实、保平安的象征意义。
读书人的桌案上,常常摆一棵玉白菜,羊脂玉与翠完美搭配,一只蝈蝈跃然菜上,浓郁的田野生趣迎面而来,那是一种别样的乡野情怀。
(来源:民进青岛市委会,作者系青岛民进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青岛市文联第二、三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