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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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是靠读书来的

常常有人提到中国文化问题，我就问人家，我读书一辈子，现在都快九十岁了，我不晓得你讲的中国文化是什么东西！你能简单一点答复我吗？这很难答复。现在一般讲中国，讲文化，像演电影啊，唱歌啊，搞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啊，或者是书画展览啊，明星的出场啊，如果这些叫作文化，那不是很让人笑话吗？

文化两个字的意义太大了！现在一般人讲到中国文化时，也有人高明地答复：“儒、释、道三家是中国的文化。”多会讲！至于什么是儒、释、道三家的内容呢？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以前讲到中国文化，是靠读书来的。

书是怎么“读”出来的？以我“倚老卖老”看来，在座诸位，都很年轻，年纪跟我差一大截。你们不是“读”书来的，是“看”书来的，你们是“考试”来的。

小学读到中学，中学读到高中，到了高中以后，中学的东西不要了。高中读到大学，前面都不要了。大学以后读到出国留学，留学回来，以前几十年读的书都浪费了，因为书不是“读”来的。所以，讲中国文化，不管是外文也好，中文也好，都没有基础的。

我在大学里也教过书，也带了很多硕士、博士的学生，我上课从来手边不带资料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因为是读书“读”出来的！

什么叫读书？“读”书是用嘴巴念的。所以，我这七八年当中，在内地提倡儿童读经，从幼小儿童起就读书，现在这个做法在无形地推动，不但影响国内，还影响到外国。像我，当年就是受这样的教育。

因此，去上课也好，演讲也好，不带讲稿，也不带计算机。越靠笔记本，反而越是什么都记不住！你们现在很危险的啊，不是危险，是很好笑的。不但靠笔记本，还靠计算机，什么事情听来就放进计算机。当场一问你，一片空白。如果停电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呢，是读书读出来的，那不同喽！从小记下来的东西，越到后来越有用，不用思考，脑子里就出来了。所以，只要带一支笔，以前是拿一支粉笔就来上课了，讲到哪里，原文就背出来、念出来，还要一字不漏。所以说现在，要这种读书方法才行。

我发现，半个世纪以来，不但中国人，连外国人也不读书了。譬如英文、法文、德文，以前也是这样读出来的。现在也同我们一样，靠现场记下来，为了考试，考试完了，东西统统丢掉了。浪费精神、物力，浪费人的脑筋，再把世界上的人都变成近视眼。

我最反对把人弄成近视眼！我说你们读书有我读得多吗？不要说别的，连小说我都看了近万卷。只拿小说来讲，还不要说其他的，我到现在还可以不戴眼镜看报纸。你们现在看书那么用功，靠计算机、靠本子的，又记不得，又把脑筋搞坏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南怀瑾讲演录》南怀瑾 著述

贰

社会上的语言已经是十二年一变

说了这个，我就讲到读书的重要性。谈到中国文化，如果说书本的话，都在古文里头。诸位如果是学简体字出身，由简体字、白话文入手，对于中国文化啊，就用一句上海话形容：“谈都不要谈了！”一句话都不能讲，因为你都不懂，没有办法去谈这个东西。

中国文化都在古文里头，古文都是繁体字。那么，这个繁体字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先要了解一个问题。人类的语言，以前三十年一变，中国、外国都一样。现在不同，我发现社会上的语言已经是十二年一变。

我讲一个很小的事情给你们听。过去我们受的教育，老师是坐着讲的，学生是站在前面听的。背书就要当面背出来，不要拿书本的哦！不但要背出来，还要默写出来，中文英文都是同一个教育方法。

我们中国的古文教育，小的时候，六岁左右开始入“小学”，先认字，这是几千年《礼记》的传统文化。然后呢，生活的教育是什么？洒、扫、应、对，家庭的教育。所以，中国的教育是以家庭教育为基础的，不是靠学校的。

这里我又岔过来讲，真的讲中国教育，那问题很严重了。我们自古以来几千年的教育，从哪里开始呢？从“胎教”就开始。一个太太怀孕了，马上开始教育，先教育这个太太。你们讲的儒家，《礼记》中都有的。周朝以前，差不多一直到秦汉这个阶段，教育严格到这样，都从胎教开始的。太太一怀了孕，为了教育胎儿，住的房间不同了，挂的画也不同，穿的衣服也不同，孩子生出来以后呢，父母家庭教育开始了。

现在的教育，我发现，第一流的人往往接受最末等的家庭教育。尤其在香港、台湾，在外面的华侨，我所看到的，第一流的家庭，很有钱，两夫妻都有汽车，出去做事的，生了孩子，找一个菲律宾的、印度尼西亚来的保姆，就交给她。所以第一流家庭的孩子，都从接受最末等的教育开始。

教育是从父母的言教、身教开始，由胎教到家教。像我们小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人家看到我们问：这个孩子是谁家的啊？人家说，这孩子是南家的，南某人的儿子。“很好噢，很有家教。”不会像现在一样，问他什么文化程度啊，他读到博士没有？那时不理你这一套，你拿到博士，做官回来，一看你的言行举止不对，老一辈人就会说：这个孩子没有家教的，还出去做官呢！老一辈人是这样骂人的，这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

关于人类的语言文字，不管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随便你什么文字，释迦牟尼说过一句话——语言文字，不能代表人的意思思想。所以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文字，没有办法表达人的真正思想和情绪，如果语言文字可以完全表达人的思想情绪，人与人之间就没有误会了。你看夫妻之间也好，朋友之间也好，往往因一句话发生很大的误会，就是因为言语不足以表达真正的意思、精神。

那么，中国字呢，就不同喽！跟世界上的文字都不同。中国字是方块字，有“六书”等六种结构或使用方法。小学就懂得六书，譬如“天”字为什么这样写？过去拆字，一叫作一划分天地，就是说，以科学哲学的道理，这个宇宙天地是完整的，不能分开。我们人类创造文字，拿一划分开了，叫“一划分天地”。一的上面一竖，点一点，叫“上”字，这叫“形而上”，就是说，看不见的天。一的下面，如果下来点一点，叫作“下”，这个里头讲起来很有趣。中国的文字，实际上开始都是图案。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种文字呢？因为我们祖先，晓得人类的语言，三十年一变，如果用白话文把古文记下来，到现在五千年，这个书是没有办法读了！所以把语、文分开，把语言变成一种文字。因此我们五千年的文化，用古文保留下来，只要学两年的工夫，一个孩子学通了中国文字，就是“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这个文化一下就懂了。

所以，文字是独立的。像我们中国字是方块字，在《康熙字典》里面，大概有五万个字。但是一个中国人，如果方块字认得有两千五百个的话，哦哟！这个学问是非常大的喽！大学教授教语文，教国文，还认不到一千五百个字呢。

我常常同外国朋友讲，我们和你们不同啊，你们的英文单词到现在有五十多万个哪！平常用到的是一万多个。你们的文化和我们不同在这里，但是你们不晓得啊！

我们中国人有个“电”字，发明了一个灯，叫“电灯”；椅子有电，叫“电椅”；通话，有“电话”；能看到的，是“电视”。很简单！他们不同，每发明一个东西就要创造一个词，统计起来有很多很多。

所以，中国文化的教育传统是六岁入小学，是先要认识字，十八岁入“大学”，这是过去的教育。“大学”不是现在的大学，所谓大学就是“大人之学”，要做一个大人了，长大了，学怎么样做人、做事，这个叫大学。

叁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你们知道中国人读书，孔子有两句名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荀子也引用过。我讲的这两句古文，是小时候背来的，不用本子的。古人读书是为自己读的，像我们小的时候读书，以我个人来代表，说明中国文化的这个作风。

我从小什么都爱读，到现在我近九十岁，对自己的生活、求学努力的程度，同十二岁时没有两样。没有一天不求知，没有一天不读书的。

为什么？古之学者为己，为自己的兴趣，不是为别人，也不想拿学位。什么博士啊，硕士啊，我同汉高祖一样的毛病，看不起什么什么学位，我一辈子也没有学位，我一辈子也没有一张好好的文凭，可是我一辈子什么书也读了。古之学者为己，为自己的兴趣。

今之学者为人，孔子说现在人求学问，吹牛大了，为什么读书啊？读书来求知识，为了将来替社会服务，替国家做一番事业。吹大牛！所以“今之学者为人”，自己吹牛，不为自己，为别人读。其实也对，现在有许多孩子，读书是为父母读的。因为假使不考取高中，不考取大学，会给父母丢人嘛，今之学者为人，不是为自己的兴趣读，很可怜。

我昨天也想到，这两句话又要改了。孔子、荀子所讲的这两句，到底是两千多年前讲的，现在我改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钱。”同你们一样，读个书出来，赶快找个好的职业，怎么样赚大钱，最好学管理学，学金融，学计算机……学的是技术，不是为求学问。

肆

读书如何“通”？

所以真的学问啊，是在中国文化之中，在古老的这个经典里头。我倒希望你们这些同仁们，最好读书，最好读历史。尤其是现在中国人，不懂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你们可能真正的中国史都没有读过，那些了解都靠小说来的。

最好你们一个组织，每个人负责读一段历史。这个事情过去我在台湾的时候做过，我说你们去读《资治通鉴》。他们都到了少将以上，问我：“怎么读啊？”我说你们三十个人把一部《资治通鉴》分开读，你读这半本，他读那半本。

一个礼拜后，他来报告这半本是什么内容，你们问他问题，意思不懂的问他。然后下一个礼拜，你报告。他读汉朝的，你读唐朝的，这样每一次分工报告，那不是大家集体都读了吗？结果用了我这个方法，他们不到一两个月，每人历史都讲得呱呱叫！都会了。你们现在读书，只好学这个办法了。所以我贡献你们诸位。

讲到读书，你看我现在八九十岁了，对于读书的生活，从早上到夜里，我没有变更过十二岁起的习惯，没有一天不读书。你一天八个钟头办公，一个公务员一天两次应酬，三餐吃饭，你哪有时间办事啊？不但没有时间办事情，更没有时间读书！

以前不同的，你不要看旧文化，清朝推翻以前，做官的人，你看京戏就知道，那个做官的回家，太太出来，“老爷，请！”“夫人，请！”然后夫人叫丫环，陪老爷到书房去读书，不回自己的房间。古人说，一天不读书，就俗气了；现在的人啊，一天不应酬，就觉得无聊了。所谓应酬，就是吃饭，卡拉OK ，吹牛。

所以，这个就要改变一下。真正好好读书，真正好好反省，还来得及，而且读书最好是朗诵。

伍

文化语言就是这样来的

刚才讲到，过去都是从小学开始接受古文教育。说到古文，大家说，怎么那么难读？其实不然，我记得我只花了半年时间，已经把它弄懂了，后来学外文也是从这个方法来。当然，我不喜欢外文，喜欢中文啦！只注重中文，特别喜欢！中文只要学一千多个字，最好是读一本《千字文》。

这个《千字文》，你们大家知道的，要会背。你不要看不起《千字文》哦！大家知道《千字文》的来源吗？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叫周兴嗣的大臣写的。

传说周兴嗣有一天犯了错误，梁武帝气得要杀他，可是实在是不忍心杀他。所以把他关起来，罚他一夜之间，用一千个不同的中国字，把中国文化的纲要，写一本书出来；拿我们现在讲叫“上纲”了啊！他就一夜之间，用一千个不同的中国字，把文化系统，

包括哲学、宗教、科学、人文、经济、政治，什么都包含进去了，写成了《千字文》。第二天，房门一打开，一夜之间周兴嗣须眉全白了。梁武帝一看《千字文》，服气了，说算了算了，不杀你了，一切都照旧。《千字文》就是这样来的。

假定现在把《千字文》念懂了，再加上自己多用一些功夫认字，你读古书就很简单了。古书读会了，读其他什么政治、经济，那就像看小说一样了。我们当年读书的方法、习惯是这样来的，书是“读”的。所以我主张读书。

讲到古文读书，还有单个字的问题，有什么好处呢？我也常告诉人家，这是中原文化来的。你看我们中国人，原来讲话，每个字读音都是单个字。现在大家都骂河南人，我常替河南人不平。我说我也是河南人，人家说你是浙江人，我说我的祖宗是从洛阳迁到浙江的，当时河南是文化的中心。我说你们不要太挖苦河南人，但是，我有时候也挖苦河南人，不是挖苦，是有趣的笑话，从这个笑话，你就懂得中国字的文化啦。

说到河南人讲话，有人夜里起来有事，家里问：“谁？”一个字。那个答复的人说：“俺。”（我）“咋？”（做什么？）“尿。”四个字就完了。中原文化，就这样简单。所以古书就是这样，中国字由单字构成是这样来的。

我们的《康熙字典》，一共有近五万字，收录了各地方言的简体字、白话字，连老百姓用的，都把它编出来。我现在常常笑简体字，我说简体字是我们发明的。我说，我啊，十九岁起已经带兵了，抗战以前，我们带的兵啊，没有文化的多，都是文盲。如果叫他送一封信，要快速，就画一个“十”字，他知道要快一点；两个“十”字，要跑步；三个“十”字，要拼命跑。把信送到卫兵室就可以了。卫兵的“卫”字不会写，画一个旗子，下面画一横，就是“卫”字。所以简体字是这样来，是因部队里头的文盲而开始的。

那个时候中国人有两句老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我们出来的时候是这样，对于军人还是这个想法。因此对文盲，发明了这些字。告诉他们这是卫兵的“卫”。前面那个门口插个旗子的地方就是卫兵室，你送给他吧。这样画一个记号，他就懂了，很多字就是这样来的。尤其是我们军队指挥的时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月一号”讲不清楚。因为以前的电话是手摇的，长途讲不清楚，怕“一月一号”听错了，就说“幺啦！”一个零，在电话里头听到零，或听成别的了，就说一个“洞”，所以“幺洞”，就是一零，就听懂了。那个“七”字啊讲不清楚，就说“拐”，像一个拐一样，文化语言就是这样来的。

（本文摘选自南怀瑾2005年9月28日于上海四季酒店所做的演讲，有删减，文本来源《南怀瑾讲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