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李杨
漫天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宿,整座城市变成了雪国。夜里的雪下得静悄悄的,俨然无声的背景,街道空旷,令人有一点迷茫和感伤。
我按捺下情绪,走进单人病房,窗帘和床单都是淡蓝色,被晨光一照,像是透明的。
病床上的母亲枯瘦如柴,干瘪的下颌努力吞咽着打成糊的食物,左胳膊不能动弹,右手缓慢地不停握拳,松开,再握拳。
手指的监控夹松了,我帮她紧上。
她说,你把我摇起来。
我走到床尾,摇了几下,又跑回去给她垫上枕头。
她说:“你咋瘦了?”
“妈,我没瘦。”我说,心里的悲伤涌上来,“您瘦多了”。
“不是年少时和土匪拔轱辘儿的劲了。”她说,“我想回家”。
回家,说的是老家。
资料图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上世纪20年代,母亲生于此地,姥爷是一名教书先生,家有几亩薄田。母亲六岁那年,一群土匪闯入家中,搜罗一空后绑了姥爷,扔下一句“拿银洋来赎”,扬长而去。
姥姥卖掉了所有田地和房屋,又颠着小脚四处借贷,凑够赎金将人带回,姥爷已奄奄一息。
那时母亲正第N次为缠足哭闹,过来的族老看看嗷嗷待哺的舅舅、尚在襁褓中的小姨,对着姥姥求助的目光,长叹一声:“家里总得有个下地干活的,老大的足不缠也罢!”
母亲逐渐长成了彪悍的女子,庄稼地里的把式样样精通,百十斤的担子轻松上肩。一次,家里进了两个土匪,抢了仅存的一瓦罐粮食。母亲急了,上去和土匪撕扯,三个人在场院里转圈,瓦罐“咣当”一声摔了个稀碎,土匪瞥见母亲赤红的双眼,啐了一声“晦气”,走了。母亲叫出躲藏的舅舅和小姨,把地上掺了土的粮食一粒一粒捡回来。
到了成家的年纪,媒婆瞅着母亲结实的身体和一副大脚板,介绍的对象不是老丑就是丧偶,姥姥唉声叹气,母亲却说:“俺偏要寻个又俊又年轻还有学问的!”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父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上过洋学堂,懂中医,会唱戏,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战争年代,父亲弃医从军,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
窗外雪花飞舞,室内暖气烘得热热的,母亲乏了,静静地望着我。
我是老生子,上学时,不识字的母亲面容苍老,头发已全白;而同学的家长大都年轻、受过正规教育。母亲因为自己不识字,只要见到带字的,哪怕是被丢弃的小纸片,也会捡起来,把纸压平,碰到人就问写的是什么,有没有用。母亲嗓门大,说话不会拐弯,有些家长就悄悄笑话她。
母亲问得最多的是我,我正值叛逆期,经常会不耐烦,不喜欢她的大嗓门,更不喜欢她捡破烂,问我,我就回“说了你又不懂”。
当时有一位刘姓邻居,女儿智力发育迟缓,和我同校,母亲就让我每天上下学护送对方。我那时玩心大,心想,老妈真爱管闲事。直到我为人母,不由喟叹,不如母亲多矣。
母亲90岁时依然身体硬朗,声音洪亮。晚年喜欢看电视节目,看见跳芭蕾的,就说“这些小嫚光着打伞”;遇到战争片,说“俺去棒子地给党员送过饭,俺算地下党哩”。她尤其喜欢书画频道,让我买来纸笔字帖,趴在桌上一点一点描红。去年,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一向自理的她躺在了病床上。
“雪停了。”她望着我,声音嘶哑:“啥时候都要努力活着,我会保佑你的。”她右手缓慢地不停握拳,松开,再握拳。
刚刚遭遇人生低谷的我泪流满面。母亲总能让人感到力量。
雪融春归,春暖花开。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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