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代人的见证
□黄加水
小时候因馋吃了一只扒鸡爪子,没曾想结下一辈子的缘,执着了一辈子的情。
那是1964年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从外省工作的叔叔回老家探亲,在德州火车站特意给奶奶买回一只扒鸡。
我看到叔叔回来,高兴极了。叔叔去串门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邻居三婶子说:“这小家伙,见他叔回来了这个亲劲儿。”春天生产队里活少,人们在墙根底下晒太阳,闲得没事逗我:“老二,你叔给你捎啥好吃的了?”我掏出一块饼干向他们炫耀说:“德州扒鸡。”后来,我长大了几岁有些懂事了,人们还和我闹:“老二,你叔捎来的扒鸡好吃吗。”没完了,老拿这个说事。
叔叔的到来,给初春里的茅屋小院,顿时增添了不少暖意,全家人脸上挂满笑容。
吃饭了,奶奶的大桌子上,有俺娘擀的热乎乎的面条,有点心,还有那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德州扒鸡,母亲和我姐弟五个的小桌子上,水萝卜咸菜,胡萝卜黏粥,还有咬一口硬邦邦的红高粱饼子。此刻,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扒鸡,馋得朝奶奶直伸舌头。叔叔站起来拨开那张被油浸透了的牛皮纸,撕下一个鸡腿,双手递到奶奶手里。那扑鼻的香味,从屋子溢到院子外。一只馋猫跳到墙头上,朝屋里喵喵地叫。我咂巴着嘴,口水咕咚咕咚地往嗓子眼里咽,大姐二姐端着粥,乜斜着眼,讥笑我那个馋相。
我走到叔叔跟前,叔叔问我几岁了,我先抢着问叔叔:“叔叔,奶奶吃的什么啊?这么香啊。”这时父亲气得用眼珠子直瞪我,我不敢看他。叔叔镶着两颗金牙,朝我笑了笑,脸却转向了奶奶:“娘,这扒鸡味道咋样啊?”奶奶说:“挺好,挺好,还是老早以前那个味。”听这话的意思,奶奶老早吃过啊!奶奶比娘有福。等我长大了,我也给俺娘买只德州扒鸡吃。那时探亲买只德州扒鸡回家,比现在一瓶飞天茅台风光。
奶奶对叔叔说,你爷爷那年下天津卫回来,在德州天衢码头,也捎回这么一只扒鸡,人家那味道真是没比。你爷爷说这扒鸡名气可大了,传说是德州运河岸上飞来的一只金凤凰。乾隆皇帝下江南,船到德州运河码头突然停下,说来神奇,那乾隆帝下船径直奔一扒鸡铺子而去,当即将这家扒鸡钦点为贡品了呢。听奶奶这么一说,从老爷爷到我这辈,四代人原来都喜欢吃德州扒鸡,真是缘分。
平常奶奶很少说话,这次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快开了。奶奶学老爷爷说,当年德州大运河码头上可火了,南来的北往的,全是些做买卖有钱的商人,临走三五只的买,带回去送亲朋……奶奶像讲故事似的,大姐二姐坐在那里都快听傻了。
“娘记性真好,过去的事,都还记得这么清楚。”母亲笑着插了一句。
这时,叔叔拿了一个鸡爪,放在我久等的小手里,还用他那大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感觉多少有点对我寄予厚望之意。这时,父亲却气冲冲地朝我骂到“没出息的东西!滚一边去!”吓得我拿着鸡爪子,撒腿蹿出门外。
母亲这时急忙站起来,对叔叔说:“这一大帮子,就数他馋!恳请叔叔别笑话别上心里去。”
我不管那个,反正这扒鸡我是吃上了。我跑到角门后面躲起来,全神贯注地反复打量着手里这只扒鸡爪子。我舍不得一口把它吃掉,我先放进嘴里漱了一口,那滋味喷香喷香的,像一股气流没等咽就钻进嗓子眼里去了。爪子稀烂,一节节的小骨头,漱得像被刷子刷了一般。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像地质专家拿着放大镜,反复在考究一块爱不释手的化石。
当时年景不好,家里来个客人穷得没条件招待,吃碗面条先到东邻西舍去借把面。摆在眼前一只扒鸡,谁家的孩子见了也馋,若不是叔叔,连扒鸡的影儿也见不到。
后来,才知道这扒鸡,竟然是家乡德州300年的地方传统名吃,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史为鉴,道口扒鸡、符篱集烧鸡、沟帮子熏鸡、叫花子鸡等,全国一百好几十余种鸡,看美食经典大全,唯德州扒鸡登顶榜首。
话说回来,过去日子虽然苦了些,但那时候的人们,却特别有骨气,即是家里缺粮少吃的,也不在外面对人吐一个难字。他们刚强勤劳,忠厚善良,做事厚重。大雪天谁帮着挑了一担水,雨天谁爬上房去帮着堵漏,谁给孩子送来一双鞋,谁给孩子缝了一件衣,一辈子忘不了人家的好。对国家更是一片赤诚,修沟挖河筑黄河大堤,无怨无悔。交公粮拣最好的粮食给国家,差点的留给自己吃。国家现在号召重视学习弘扬传承传统文化,老一辈身上那种淳朴忠厚刚强的精神和品德,就是传统文化的精华。
后来,我参军去了部队,几乎每天想家,想家就常给家里写信。爹回信嘱咐让我别老想家。后来爹写不了信了,让我哥写,哥也学爹说,在部队好好干,别老想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老想家,我也不知他们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老想家。等到三年义务兵以后,我就每年春节回家,每年在德州火车站下车,给娘买德州扒鸡捎回家,好像德州扒鸡能解决想家和不想家这个问题似的,实际上德州扒鸡,在我脑海中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回部队也是少不了给战友捎两只尝尝,战友们和我开玩笑,说我年年回家把钱全捐给铁道上了。小时候对家的印象,就像泥瓦罐烧上的釉彩,记忆一旦刻进灵魂,想忘都难。人这一生,不知何年,真真莫小觑了这“缘”的魅力。
丝丝念念,一晃60年过去了。
如今,德州扒鸡这只运河岸上飞起的金凤凰,乘着中欧班列,沿着“一带一路”,载着大德之州灿烂的传统文化,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变化之大,翻天覆地。
不忘乡愁,感恩遇见。小时候因吃了一只扒鸡爪子,一生执着割舍不下,也许这就是缘。从老爷爷到我这一辈儿,算来至少也有150多年的历史,想不到我一家祖辈四代人,都曾与德州扒鸡不期而遇,并且如出一辙,也许这就是巧合。缘分也好,巧合也罢,150多年的漫长,能为家乡300年的传统美食站位见证,我真的没有理由不为这份幸运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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