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葛楚天、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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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8年，王世贞为父平反成功的第二年，他在苏州写下《求志园记》。事实上，自1560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惨遭严嵩陷害后，他逐渐淡出政治圈，丁忧期满后，留在家乡苏州，从事著述、鉴赏、游历、交友等活动，而《求志园记》，正是他为友人张凤翼的庭院所撰写的小记。

求志园记

在《山水舟行远——江南的景观》展厅里，有一张晚明的园林图卷平铺在展柜里。阅读展签，我们发现，这张画心将近2米长的手卷，是画家钱穀应庭院主人张凤翼的邀请，绘制了家宅求志园春夏之交的景色，而王世贞写的《求志园记》，和画心装裱成一幅手卷，紧邻画心与后隔水。

明 钱榖《求志园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张凤翼是谁？

这幅手卷有什么值得关注？

如何看懂求志园的造景？

这处园林还存在吗？

张凤翼是谁？

张凤翼（1527—1613），字伯起，晚明戏曲家，与弟弟张献翼、张燕翼并称“三张”，文献里曾记载张氏「家所蓄三代敦鼎尊彝古图话书籍器玩，即代称膏华者莫敢抗」，世代的积累，殷实的家底，渊源的家学，也让张氏兄弟在苏州文人交际圈中声名鹊起。至今还能在流传有序的诗文、书画题跋中找到他们与士僚文人交往的唱和，这其中不乏名士，从文征明到王世贞，从汤显祖到周天球、钱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凤翼介绍及肖像

图源：吴郡名贤图传赞

而文人的雅集结社活动需要场地，随着明代中晚期，社会交往的下移，人们不再囿于阶层，官僚文人、乡绅、商人、家境并不富裕的画家等等都成为活动的主体，而活动的场所，也从以往的社会公共空间，如佛寺、书院，转移到城市园林及家宅庭院等更为便利及私密的场所。随着文人需求及审美品位的提高，晚明的治园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这幅手卷有什么值得关注？

文鱼馆、求志园、求志园记

在这幅手卷里，我们依次可以看到文征明题「文鱼馆」，王穀祥题「求志园」、钱穀绘图，王世贞写的「求志园记」，及友人的手书，他们与庭院的主人张凤翼都交往密切，从年龄顺序来看，前辈与后生的排序依次是：文征明（1470—1559）、王穀祥（1501-1568）、钱穀（1508—约1572）、王世贞（1526—1590）、张凤翼（1527-1613）。

文征明、钱穀、王世贞肖像

图源：吴郡名贤图传赞 

钱穀在手卷的尾部落款：嘉靖甲子夏四月钱穀作求志园图。可以推断出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画家完成了画卷，四年后，王世贞写下求志园记，这些都是庭院落成后的创作，应当是在张凤翼组织的雅集结社活动，友人乘兴而来，为求志园所作。我们很难判断文征明是否游览过求志园，因为他在1559年已经过世，更为可信的说法是，他和张凤翼素有往来，或许早就题下「文鱼馆」，等一切准备就绪，园主将题跋与画心装裱在一起，名人效应能抬高手卷的价值，更能彰显园主在苏州文坛交际的地位。

钱穀落款

如何看懂求志园的造景？

不同于卷轴、册页，手卷的观看方式更内敛含蓄，观者在看图时，会从右向左徐徐展开，提供了一种连续的视角，用以模仿游园的体验，从入景的园门开始：园外有起伏平缓的山丘，种植了松树、梧桐，老松遒劲，青桐佳荫，隔绝了市井与庭院，营造出大隐隐于市的氛围，在步入正厅之前，先架起了玫瑰花屏，两位高士站在花屏前对谈，童子侍立。根据求志园记，庭院内建筑格局清晰，花屏名为采芳径，居中的是怡旷轩，右三为风木堂，奉先人画像，右侧还有尚友斋，前为庭，后有园，按照空间顺序，分别是文鱼馆、方塘、种满梅树的香雪廊。

依次是老松遒劲，青桐佳荫、采芳径、怡旷轩、尚友斋 、香雪廊

关于求志园的造景，在许多文献中都能找到对照，在这里，我们更关注造园的花木。结花木为屏是中晚明时期盛行的造园手法，经常用玫瑰、蔷薇、木香、荼靡这类善攀援的植物编织成屏，既能分割空间，又能带来视觉和嗅觉的双重愉悦。

电视剧红楼梦中，宝玉在蔷薇花架下遇到龄官划蔷字

王世贞这样描述：「入门而香发。则杂荼蘼，玫瑰屏焉，名其径曰采芳，示吴旧也。」明确了求志园的花屏用荼靡和玫瑰编织而成，无独有偶，他的胞弟王世懋也关注花木为屏，记录的更为细致：

「玫瑰非奇卉也，然色媚而香甚旖旎，可食可佩。园林中宜多种。又有红黄刺梅二种绝似玫瑰而无香。色瓣胜之。黄者出京师蔓花。五色蔷薇俱可种。而黄蔷薇为最贵。易蕃亦易败，余圃中特盛。木香惟紫心小白者为佳圃中亦有架。宋人绝重荼靡香，而今竟不知何物。疑即是白木香耳。所谓荼靡白而不香定非宋人所珍也。」

园林中多种植玫瑰、红黄刺梅、五色蔷薇，黄蔷薇要价最高，赏花期限短又易败，大抵是架不住喜欢，王世懋在自家花圃中种了黄蔷薇。宋人喜欢荼蘼花的香味，但明代已经没有带着香味的荼靡花，推测可能是白色的木香，被宋人称为荼靡。不难排除，现在所种植的没有香味的白色荼蘼花，定当不是宋人珍视的荼靡。

黄木香

弄花一岁，看花十日。图里的花屏红黄相间，色彩斑斓，很快就能将观众带入游览的视角，仿佛我们也在花屏下虚晃度日，享受春光。再者，之所以界定这幅图描绘的春夏之交的景色，除了落款，还能通过时令花卉做出判断。有意思的是，许多文献中都提到黄蔷薇身价不菲，文震亨也在《长物志》中讲：「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木香架木为轩，名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别有一种名黄蔷薇，最贵，花亦烂漫悦目。」或许可以大胆想象，求志园是否也曾有过「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场景。

白木香

在求志园图卷的后半段，清浅溪流旁，种了十余株梅树。我们已经无法追溯吴地何时兴起在庭院中种植梅花的风气，但早在唐诗中就有迹可循，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后，就在郡圃种梅：「池边新种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莫怕长洲桃李妒，今年好为使君开。」

香雪廊

到了宋代，范成大曾在苏州石湖种下大片梅林，并于1186年，撰写了第一本《梅谱》，写下「吴下栽梅特盛，其品不一，今始尽得之，随所得为之谱，以遗好事者。」苏州也成为植梅、赏梅的佳地。

梅花被宋人所喜爱，南宋宋伯仁作「梅花喜神谱」，是中国第一部专门描绘梅花种种情态的木刻画谱，记录了梅花由蓓蕾萌发到开花结果的过程，这套宋景定二年的刻本，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版刻画谱。

梅花喜神谱 上海博物馆藏

与求志园几乎同时期，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提及「幽人花伴，梅实专房。取苔护藓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另种数亩，花时坐卧其中，令神骨俱清。」图像与文献相互对照，疏影横斜水清浅，数亩梅树，一望成林，为庭院增加了逸趣。

这处园林还存在吗？

旧时的府城，大致以今干将路（第二横河）和人民路（护龙街）分割，区分东西南北隅。王世贞开篇就写吴城之东北隅，明确了求志园的位置，《吴郡明贤图传赞》张凤翼篇，记载「公居圆庙观前小曹家巷，傍有小漆园尚存。」玄妙观前的小曹家巷这条路，今天还在，清末的时候，小漆园也还在。但今天是什么样的境况呢？

在小曹家巷以南，保留了一处明代的宅院，名为“文起堂”，张凤翼胞弟张献翼曾有一部《文起堂集》，不难判断处这处家宅和张氏兄弟有关。和求志园同时建造的，还有张凤翼的胞弟张献翼的庭院，在王世贞的诗文中曾写下：东行访张伯起不遇饮幼于别馆。是他到访张凤翼处未成而去了张献翼处，所以兄弟两家相距不远。

《同治苏州府志》中记载，张凤翼、张献翼兄弟的父辈张沖居于苏州城东北临顿里之顾家桥，张氏家族在这里“架桥梁、辟道路”，从位置来讲，临顿里和干将坊相邻，张氏兄弟的庭院都是幼时故居重建或是扩建，自然是要位置相邻。

关于文起堂这处古建，我们很难笃定它和求志园之间是什么关系，特将实地走访记录如下：文起堂位于今干将东路与临顿路交叉口，坐北朝南，现存西路轿厅、砖雕门楼、大厅及东西厢房。曾有东路建筑及花园毁于咸丰战火，西路原为三进，惜门厅已于解放前拆除，1993年干将路拓宽时经批准拆除轿厅前两厢，缩小天井。

文起堂航拍示意

1//轿厅

轿厅面阔五间，明三暗二，为拈金造，又称金童落地，即后金柱落地的特殊营造手法，因此文起堂轿厅原先的大梁在后金柱处结束，并以搭接榫的方式穿入后金柱的卯眼。

文起堂轿厅正贴测绘 拈金作法

来源：《第二届江苏省文物保护优秀工程评比集萃》

文起堂轿厅正贴实拍 拈金作法

厅柱头有卷杀，均设坐斗。

文起堂轿厅后金柱柱头各结构

步柱、后金柱下设扁圆型木鼓，下衬金山石石磉，为苏南厅堂早期做法，现外覆一层防水涂料。

文起堂轿厅木鼓

檐柱下设青石鼓，个别残有卷草花卉纹饰。

文起堂轿厅青石鼓

圆作月梁，大梁、山界梁承压在柱头坐斗上，山界梁下有梁垫。山界梁上设榫卯安置蜀柱，承托脊檩，山尖饰素云，雕刻风格较为早期。圆作月梁又称圆作扁做，虽可称是苏南较为少见的做法，但并非苏州市区孤例。

文起堂轿厅正贴各结构

但东蜀柱有明显鹰嘴，西蜀柱似后期更换。各檩条设花机（亦似水浪机）装饰，但风格不统一，或亦有更替。

文起堂轿厅东西两侧正贴对比

脊檩施彩绘，今已不甚清晰，中心似作四出八方团盒锦纹彩画收于锦边内。

文起堂轿厅脊檩中心彩绘

两侧藻头似作四出四方风车锦纹彩画。

文起堂轿厅脊檩两侧彩绘

后金檩下设托匾枋，饰以“七朱八白”收于如意纹圈头内。

文起堂轿厅托匾枋“七朱八白”装饰

“七朱八白”为宋代《营造法式》记录的早期做法，苏州较为典型的可以云岩寺塔为例。

云岩寺塔一层“七朱八白”装饰

枋上有祥云纹承托，载陈鎏书“文起堂”匾额，据报道该匾在东厢房墙面上寻得，虽已经过科学清洗，但仍为明代原物。

陈鎏书“文起堂”匾额

由于文起堂目前已用作办公，边贴已吊顶，笔者所掌握的情况不甚详细。总而言之，文起堂轿厅是苏州府城内比较罕见的嘉靖明厅，其所呈现的多处早期建筑特征与张氏求志园的营造年代不谋而合。

2//砖雕门楼

文起堂砖雕门楼为双面式，南侧与轿厅连接，北侧正对大厅。

文起堂双面门楼

南侧门楼朝内，门垛细砖，门套金山石质，有简洁流云装饰。金山石常用于清代住宅，在嘉靖明厅中出现较为少见。

文起堂门楼金山石门套上的流云纹装饰

朝内放置青石门枕石，雕刻较精，展示马、鹿、葫芦、珊瑚、牡丹、芍药等吉祥图案。

文起堂门楼青石门枕石装饰

北侧门楼朝外，单檐翼角，门楼中间匾额无字，二方兜肚及下枋居中砖雕疑为补塑，东兜肚一士兵背后带有“勇”字，另一人物冠上带有帽正，为明显清代砖雕人物特征，有着较浓重的军事意味，但旗手却头戴范阳笠，与前两者时代特征不符，或为不同时期修缮所致。

文起堂门楼东兜肚砖雕

上枋有挂落，但无雕刻，再上有砖雕仿木斗拱与飞椽结构，两侧各有一垂莲柱，雕刻风格已然呈现清中后期特征。

文起堂门楼东垂莲柱

墙基勒脚处作青石须弥座，东侧束腰饰以獾天喜地、瑞兽、缠枝花卉，西侧束腰饰以喜上梅梢、瑞兽、缠枝花卉。

文起堂门楼青石须弥座装饰

北侧门楼并出两翼细砖镶贴照壁，墙基勒脚处亦为青石须弥座，束腰处刻缠枝花卉，双狮滚绣球等吉祥图案。

文起堂门楼照壁青石须弥座装饰

一言以蔽之，门楼及照壁，尤其是青石须弥座雕刻有明代建筑特征，符合张凤翼的生活时代，但在其他一些细节上有着明显的后代修复痕迹。

3//  大厅

大厅面阔五间，明三暗二，山尖饰素云。

文起堂大厅山雾云

脊檩残银锭与方胜彩绘。

文起堂大厅脊檩彩绘

大厅金山石衬底，与轿厅相同，且台阶沿口有如意纹垂带石，虽形制特殊，但据修复时新闻稿所述，为承修单位补配，未必能反应大厅原貌。

文起堂大厅衬底及台阶

大厅曾在清中期全面大修，虽留有一部分明式特征，但其参考价值已不甚明显。大厅前天井植有一桂树，由湖石承托，虽非古树，尚留些许当年张氏求志园的风雅气韵。

钱榖《求志园图》局部

惠民泉

结束了文起堂的行程，我们绕到文起堂的北侧，沿着小曹家巷走，期望可以再找寻多一些和求志园相关的线索，非常意外地看到了一口古井。小曹家巷4号门前，有一口名为惠民泉的古井，八角花岗石井圈，五面留有题刻，分别为“惠民泉”、“长洲自治局”、“光绪戌申”（1908年）。巧合的是，《求志园图卷》是一幅写实的手卷，根据园图和园记，不难判断出手卷的左侧是北侧，这里有一个童子在井旁打水，小曹家巷的北侧，与求志园的北侧，方位一致。虽然惠民泉井圈的题刻是清代，但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开井还要重新疏通，过于繁琐，清人在明代的基础上，对古井加以改造，或许，惠民泉这口井，与四百多年的求志园中的井，是同一处？

温馨提示：

《求志园图卷》已撤展，您可继续参观其余名画。

【特展信息】

山水舟行远——江南的景观

展览时间：2022年12月22日-2023年5月7日

展览地点：吴文化博物馆一楼第一特展厅

参考文献：

1.（明）文震亨：《长物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

2.高居翰、黄晓、刘珊珊:《不朽的林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

3.台北故宫博物院:《写尽繁华：晚明文化人王世贞与他的志业》2022年

4.（清）顾沅撰.孔继尧绘吴郡名贤图传赞.20卷.清道光9年长洲顾氏刊本.1829年

5.汤宇星：《离薋园图》与《求志园图》关系考,新美术,2014年

6.杨玥炜：明代复古派文人造园实践及张凤翼求志园复原研究,北京林业大学,2019年

7.陈志贞：士商之间：张凤翼的艺术生活和名利经营,中国美术学院,2022年

8.蔡曾煜、刘婷：苏州花木考,苏州大学出版社,2019年

9.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

10. 苏州市平江区地方志纂委员会：《平江区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 2006年

11. 张泉，俞娟，谢鸿权，徐永利，薛东等：《苏州传统民居营造探原》，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7年

12. 江苏文物局：《第二届江苏省文物保护优秀工程评比集萃》，郑州：大象出版社, 2009年

13. 逢治：《“文起堂”匾额将重悬厅堂 ——明代戏曲家张凤翼故居修缮完工》，苏州：姑苏晚报, 2006年

14.（明）王世懋：《高寄斋订正学圃杂蔬》，明万历宝颜堂祕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