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要发展,理论应先行,理论与创作相辅相成,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当代书坛需要真正的文艺批评,它是艺术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应努力发挥其“磨刀石”的作用。创作与评论是形象与抽象两种思维形式的表达,其中虽有较多的密切联系,而独立性是客观存在的,传为王羲之的话:“善书者不鉴,善鉴者不书”,这强调了创作与评论的独立性。但艺术评论不能离开实践,评论家的艺术实践越深入,论艺的幽微之理更透彻。曹植说:“有南威之容,乃可议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曹植的话的确深刻,但过份强调艺术实践的唯一性也是片面的,古今中外的大评论家不一定都是大艺术家,大诗人的曹植也并未留下系统论诗的专著。当然,知之能言,言之能深,言之能透,这自然是评论的至高境界,沈鹏先生的书论就达到了这个境界,很好地起到了“磨刀石”的作用。
理论对于艺术创作具有一定的指导性意义,但这种意义并非立竿见影,不能太过于功利化,如果将二者对立起来更是错误的。有人说:书法讲到很多的理论问题,对于搞实践的人来说没多少作用,觉得理论可有可无,这种观点似有道理,其实也是偏颇的。对此沈先生有自己的看法,认为有了理论是否能直接解决创作当中的问题,不能这么说,他认为:“有了理论,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话,解决创作中的问题,还需要经过实践。理论有它自己的体系和表达方式,并不等同于实践;理论体系不是围绕着每一个自己的体系和表达方式具体实践问题建立起来的,理论并非实践经验的综合(总和)。”[3]
有的先生居位较高,有博导教授的头衔,有的先生在书法创作上获过大奖,有一定知名度,便自认为有了一定的发言权,认为搞理论工作的先生没有“写字”的实践,所言理论缺少价值,而以自己的理论、自己的实践,甚至自己的书风为标准衡量其他艺术家,对别人的创作可以恣意月旦,这种狭隘心理也是错误的。“术业有专攻”这话是不错的,评论家应当尊重艺术家,艺术家也应尊重评论家,相互促进,共同提高,涉足书艺者应有这样的胸怀。当然,对某些观点有不同看法,这也正常,任何人的论艺之文只可作一家之言来看,不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义。有人引用启功先生的话说明理论研究似乎无足轻重,启老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书论之类的东西不可读,如读包世臣的《艺舟双楫》,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杂著,冯班的《书法正传》都是胡扯,所以说,我的《论书札记》只讲到‘三多’(即以前先生曾经给我讲过的‘有钱多买帖,有时间多临帖,没有时间多看帖’)。”[5]启老此言也是一时兴到之语,他是幽默大师,不能做学术性的判断来看。这三位评论家的著作大多数研究者肯定其价值。今天读书论,明天的书法境界就提高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如果真如所言书论不可读,书法作为一门独立艺术就无理论研究的基础了,书法美学的大厦不能建立,书法就很难走向发展繁荣。
言恭达先生和我谈过中锋用笔的问题,他说中锋用笔还可分帖系中锋和篆籀中锋,帖系中锋主要是用锋颖部分,这适宜于写较小的字,古代的手卷一类的创作多用帖系中锋。而自怀素、黄庭坚、王铎以来,多用篆籀中锋,着力点不仅仅是毫颖,而是整个笔毫,控笔的难度更大,用力多发自全身,这适宜于写大字。当今有的专家学者从中锋用笔入手研究张旭、怀素、黄庭坚等人的用笔特点,概括出规律性的东西,对艺术实践有较好的指导性意义,这无疑是对传统书法美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中国书法以文质兼美的思想素材、和谐统一的物化形式传承文化、抒发情感、表达思想,这个书法的基本理念是应该继承的,是应该作为审美标准确来衡量的。如果书法创作过度地以创新为标榜,脱离了汉字这个基本载体,脱离了诗意表达这个审美要求,那么写的就不是书法了。书法是尚雅的艺术,必须以雅的语言表达雅的审美情感,古人的这些审美原则我们还是要遵守的。
中国古代的书论与文论、诗论、乐诗、画论相向发展,语言的表达体现天人合一的思想,多用写意性暗示性的意象来描写,富有诗意的美感,多为圆融幽雅、灵诡生动的诗,如索靖论草书:“芝草蒲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8]王羲之论书强调兼融:“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秆,或下细如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9]这些诗意化的描写虽带有模糊性,但有直观性、含蓄性、联想性。有一种语言叫模糊语言,模糊语言并非含混不清的语言,而是准确的语言,因为描绘的客体物象本身具有模糊性、暗示性之特征,用模糊语言表达反而准确。而今有的先生引进西方心理学、美学、逻辑学、绘画美学等有关知识,以之条分缕述地分析中国书法,体现思维的严密性、准确性,努力构建书法美学的大厦,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这是应该值得高度肯定的。援西润中、援西融中都可以,但不可搞崇西卑中、以西代中,书法是最能体现民族精神的古老艺术,中国人读不懂本民族美评家的书法评论,体现民族特色的诗意荡然无存,更遑论对艺术创作的指导意义,这种美评的方向无疑是偏颇的。
连续六届担任国家图书奖评委、副主任。后坐者季羡林、刘杲等。
美评家要引导读者理解把握艺术的美感特征,这与滥发谀词有本质的区别,美评不堪卒读,说明远离了艺术的本质。当然,有的先生对书法美学的穷理下的工夫甚深,对书法的神韵精确到以数学语言来统计的深度,可谓用心良苦。用数学来计算书法线条的内在空间,作为研究也未尝不可,你能以黄多多分割律来指导书法创作吗?能以固定的空间分割来指导创作吗?这是很难想象。书境之诗意,不是一成不变的形式。如此论书,书法的美感何在,生机何在?美永远具有模糊性和神秘性,如月下的山川风物,具有迷离仿佛之美,晴天的山光水色虽然清清楚楚,而那种朦胧的诗意便荡然无存,这令我想起《庄子》中为混沌开七窃的故事,七窃一开,混沌命毕。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过艺术不可过度文明:“过度文明的特点就是概念越来越强,形象越来越弱。”[10]大致是这个道理,艺术不能过度的概念化、抽象化。
评论家应保持独立的品格。这是沈先生对当代艺术评论家表示的最大期待。艺术创作贵在表达真情,贵在鲜明的个性,独特的风格,而作为“磨刀石”的艺术评论家如何从理论上对艺术创作进行及时归纳总结,对真正的美努力发现,挖掘、褒扬,对低俗粗劣的丑的东西予以辨别而抵制,在当今之世做到这一点是极为困难的。沈先生一再强调艺术评论家应保持自己的独立品格。宽松自由的学术风气,平等对话的交流方式,客观公正的学术标准,这是评论界、学术界的美好期待,要真正实现当然是不容易的。当今的评论界,大话,空话,套话,虽遭厌弃却仍有市场,一些杜撰的甚至连自己也弄不清的新名词,爆炸式的理论也使人如堕五里雾中。这对艺术的发展和保护消费者利益有负面影响,因此沈先生指出:“除了评论家要不断提高自身的文化艺术修养、丰富拓宽自我的知识视野之外,还要尽量保持自我的学术尊严与治学风格。”[13]
艺术评论家保持自己的人格独立、艺术良知、治学严谨等态度是必要的。周俊杰先生的可贵敢讲真话,对艺术家的辛勤劳动,丰硕成果作客观的肯定与鼓励当然是必要的,但对某些不足之处作理性的评述也不可少。周俊杰在《生活·艺术的强者——论沈鹏先生及其基本思想、书法创作》一文中,对沈先生的为人为艺作了公正客观的评价,以翔实的材料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而对沈先生的某些不足也毫不讳言地予以指出:“他那长锋、高执笔及充满激情的创作方法,使他一方面不断产生意想不到的佳作,不可重复的精彩效果,另一方面,伴随着令人击节的神来之笔,笔下的失误也随之容易出现;加之他的位置和影响,社会活动过多,应酬也极多,其中个别作品不免有‘草率’之感,这大概是不少有成就的书家都不可避免的现象,也是近些年来沈鹏先生深为苦恼的一个问题。”最近周先生对我说:“某位大家请我撰写评论,我问:‘能批评否?’,对曰:‘不可’,于是我就不写。”要保持评论家的独立品格是很不容易的,讲一句真话比讲一百句假话难得多。
参考文献:
[1]张怀瓘:《书断·序》,见孟兆臣校释:《书品》,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第78页。
[2]《直面现实——<周俊杰书学要义>序》,见《沈鹏书画续谈》(上),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2010年8月第1版,第128页。
[3]《书法创作散谈——兼及诗与画》,见《沈鹏书画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1997年9月第1版,74页。
[4]同[3],75页。
[5]《启功谈艺录——张志和学书笔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第85页。
[6]同[2],126页。
[7]同[2],第126页。
[8]索靖:《草书势》,见孟兆臣校释:《书品》,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7页。
[9]王羲之:《书论》,同[8],第15页。
[10]丹纳:《艺术哲学》第四章,曹园英编译,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2007年5月第1版,第29页。
[11]同[2],128页。
[12]同[2],127页。
[13]《艺术评论的独立性》,同[2],第131页。
[14]同[13],第133页。
(本文选自《沈鹏书学思想研究》,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诗人,诗书画美评家,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主要专著有《诗咏中华》《沈鹏诗书研究》《林凡评传》《抱冲诗艺研究》《求索何辞远——张海书艺探幽》《言恭达书艺研究》《周俊杰书艺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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