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声声慢

宋·吴文英

陪幕中饯孙无怀于郭希道池亭，闰重九前一日

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成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护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

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甃，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关于“驻西台车马”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凡官米屯聚处曰‘台’，前清犹有‘粮台’之称。此曰‘西台’，想对‘东台’得名。”

按：清代的“粮台”，是清代军队行军时沿途所设经理军粮的机构。杨先生说“凡官米屯聚处曰‘台’”，而不言所据，似难以取信。即便其说可以成立，而以“清”证“宋”，也不符合文献考据的学术规范。

“西台”是古代某些特定官署的别称。中书省、御史台、刑部皆可称“西台”。吴文英此词中的“西台”，当是被饯者“孙无怀”此行将赴任的机构，故称“西台车马”，即“赴西台就任的车马”。至于其将赴任的机构是“中书省”“御史台”还是“刑部”，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共惜临流”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九辨》有‘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故曰‘共惜临流’。”

按：吴文英等为孙无怀饯行之地乃“池亭”，故曰“临流”。这是写实，而非用战国楚宋玉《九辨》之语典。吴文英词与《九辨》偶然相合之处，在“临水”与“送别”；不合之处，是既无“登山”，又不是送人归乡。刘先生置不合之处于度外，而以偶然相合之处为用典，这种解说方法似乎不怎么稳妥。

关于“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汉书·艺文志》有《燕代讴》《左冯翊秦歌诗》之名。杨恽答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夏氏曰：‘秦讴’，指秦青。亦一说也。”

又曰：“‘惊落秦讴’，倒装，为秦讴惊落也。”

按：杨先生认为“秦讴”之“秦”，是秦地。此说似不能成立。吴文英此词所写的宴会地点在吴（今苏州），歌者没有理由唱“秦腔”。还是夏承焘先生说得对，“秦讴”之“秦”，指古代传说中的善歌者秦青。《列子·汤问》篇曰：“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按，返回），终身不敢言归。”

“秦讴”一语，宋以前文献中未尝见，宋词中稍有用例。

洪咨夔《浣溪沙·用吴叔永韵》曰：“燕子楼寒迷楚梦，凤皇池暖惬秦讴。暮云凝碧可禁愁。”“楚梦”之“楚”，谓楚怀王、楚襄王；“秦讴”之“秦”，亦当指人而非地。

刘镇《木兰花慢》曰：“看纤云护月，湛河汉，夜声收。正玉麈生风，银床坠露，凉叶飕飕。襟怀静吞八表，莫登山临水易惊秋。闲想多情宋玉，旧来空替人愁。〇温柔。乡解老秋不。丝竹间秦讴。向橙橘香边，持螯把酒，聊伴清游。骚人自应念远，与黄花、评泊晋风流。明日莼鲈兴动，待寻江上归舟。”此“秦讴”之“秦”，作秦地解无意义。

尹济翁《一萼红·和玉霄感旧》曰：“玉搔头。是何人敲折，应为节秦讴。”“节秦讴”，与《列子·汤问》篇“秦青……抚节悲歌”相应，是节拍、打拍子的意思。

周密《木兰花慢·柳浪闻莺》曰：“晴空摇翠浪，昼禽静、霁烟收。听暗柳啼莺，新簧弄巧，如度秦讴。谁。翠丝万缕，飏金梭、宛转织芳愁。风袅馀音甚处，絮花三月宫沟。〇扁舟。缆系轻柔。沙路远、倦追游。望断桥斜日，蛮腰竞舞，苏小墙头。偏忧。杜鹃唤去，镇绵蛮、竟日挽春留。啼觉琼疏午梦，翠丸惊度西楼。”此“秦讴”之“秦”，作秦地解亦无意义。

又，杨先生认为，“惊落秦讴”乃“庭花”被秦讴惊落。这似乎也不大说得通。这样解说，不知那“掩”字该如何处理？

窃以为“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是作者在夸张听歌者对歌者歌声的感觉：惊奇那有似秦青之讴的美妙歌声从天而落，掩盖了庭院中花的美丽，使之黯然失色。

歌声的美妙，与花儿的美丽，本非同类，一般不拿来作对比。吴文英词的高明之处，有时就体现在能为他人所不为，出新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