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新闻记者 陈嘉伟 西安报道
2023榆林市政府工作报告指出,今年榆林将持续开展过敏性鼻炎防治。
作为地方政府,提高人民群众健康水平本责无旁贷,从国家到地方,也都会将其作为政府的重点工作之一,但是将一种特定疾病写入政府工作报告的情况却并不常见。
不过海报新闻记者注意到,这并非榆林第一次将过敏性鼻炎防治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在2019年、2022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将此事写入,并列为民生十件实事,但是将其排在第一,作为“头等大事”尚属首次。
作为地方政府新一年工作的总纲领,能将过敏性鼻炎写入政府工作报告,说明了当地对这一病症的重视程度,同时也说明该病症在当地的流行程度已相当严重。
相关研究表明,过敏性鼻炎是一种由基因与环境互相作用而诱发的多因素疾病,但榆林地区历史上的地方病研究并未包括过敏性鼻炎,也就是说榆林流行的过敏性鼻炎与环境因素相关性更强,而究其原因这又与当地的治沙工作有关。
“我都被抢救过几回”
过敏性鼻炎发作时,喷嚏接连不断、鼻塞,只能靠嘴呼吸,严重时甚至无法入睡,因为一躺下就呼吸困难。一位患者在社交媒体上感慨,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但更可怕的是,在榆林,过敏性鼻炎像寄生虫一样,附着在一些家庭身上。
郭春霞(化名)在十多年前被确诊患有过敏性鼻炎,每年七到九月,打喷嚏、流鼻涕、眼睛水肿、头脑憋闷,这些过敏症状总会将她包围。每年的这三个月,郭春霞几乎无法睡一个完整觉,躺下就呼吸困难。“因为突然喘不上气,我都被抢救过几回。”郭春霞说过敏性鼻炎严重影响了自己的生活,“犯病时内心总有无名火,脾气变得很差,另外因为休息不好,注意力全集中在鼻炎上,记忆力也会发生衰退。”
而更令人揪心的是,郭春霞6岁的小孙子也不幸患上了过敏性鼻炎,“最可怜的还是孩子,年纪小小的就染上这个病,而且也不太会表达,难受了就在那哭。”说起自己的小孙子郭春霞的声音有些哽咽。
还有更揪心的。
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尹佳在2006年曾发表《夏秋季花粉症患者变应性鼻炎发展至变应性哮喘进程的临床研究》,研究发现近半数夏秋季花粉变应性鼻炎(即过敏性鼻炎)有可能在9年内发展为季节性变应性哮喘。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王良录等进行的《哮喘108例过敏原检测及临床分析》研究发现,55.6%的患者在鼻炎发作后2年内发展为季节性变应性哮喘。
而世界卫生组织(WHO)此前的一份调研显示,估计每年有超过18万人死于哮喘。
在榆林,更有甚者过上了候鸟般迁徙的生活,在每年七到九月,举家离开榆林,去西安等城市生活,但这种生活并非每个过敏性鼻炎患者的家庭都能负担得起,硬抗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
元凶沙蒿?
过敏性鼻炎为何会在榆林地区大面积流行曾是一个谜,虽然有猜测是因为沙蒿引起,但被最终确认却经过了漫长的岁月,而这其中有着多方力量的共同参与。
公开资料显示,沙蒿属于榆林本土类植物,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大面积人为播种,所以当过敏的源头指向沙蒿时,榆林的患者们也陷入怀疑,从小就见过的沙蒿,为何现在才过敏?
这样的怀疑也曾存在于官方,2017年,《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第13次缔约方大会高级别会议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林业局一名副局长表示,截至目前,尚未有权威机构证明,沙蒿就是过敏性鼻炎和哮喘病患者的真正过敏源。下一步,将与卫生等部门开展相关研究。
同步展开研究的还有民间公益组织,陕西爱暖人间公益中心主任陈丽娟通过走访发现,沙蒿极有可能是引发榆林地区过敏性鼻炎的元凶,为此其向国家林草局和国家卫健委申请信息公开以寻找两者的因果关系,后又通过公益诉讼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这场官司的胜负无所谓,目的是引起国家对过敏性鼻炎流行的重视。”陈丽娟告诉海报新闻记者,官司虽然败诉了,但在多方力量的关注和参与下,过敏性鼻炎的流行得到了相关部门的重视。
2021年3月,榆林市第一医院王盼等发表的《榆林市640例变态反应性疾病患者过敏原检测结果分析》一文显示,蒿类植物是榆林市主要过敏原,7—9月份是变态反应性疾病的高发季节,儿童和青壮年为高危人群。
沙蒿与过敏性鼻炎的关系也最终被官方所确认,榆林市卫生局曾经在回应网友提问时表示,榆林与北京两地医院两次调查研究的结论均认为:已确诊的过敏性鼻炎患者80%左右由蒿属类引发。
历史的局限
2022年,陕西省林业局发布消息,称榆林沙化土地治理率已达93.24%,这意味着毛乌素沙漠即将从陕西版图“消失”。
这个堪称环境治理典范的工程始于上世纪50—60年代,起初造什么林、种什么草是摆在面前的首要问题,经过中科院、中国林科院和陕西省治沙研究所及榆林地区相关部门的科技攻关,筛选出沙蒿、沙柳等十几个优良固沙植物种。
现在榆林860万亩的流沙已全部变为固定和半固定沙地,其中有328.5万亩的沙地被沙蒿所覆盖,可以说沙蒿在治沙的过程中“功不可没”,但近二十年来却成为榆林人罹患过敏性鼻炎的元凶。
虽然病痛是由沙蒿引起,但郭春霞并不将病痛的根源归咎于当年大面积飞播沙蒿,“毕竟人要吃饭啊。”郭春霞告诉记者。
1949年6月时,榆林林草覆盖率仅有1.8%,榆林县(今榆林市榆阳区)东城墙被沙湮没,形同沙海“孤岛”,流沙蔓延至城南50公里的鱼河峁。榆包公路全部被埋沙底,榆溪河床因流沙填充高出地面1米,时有决口。沙区所有河流终年浑浊,每年向黄河输沙量高达1.9亿吨。整个区域形成“沙进人退”的局面。据史料记载,榆林城曾三次因为风沙之害被迫南迁。
靖边县东坑镇金鸡沙村农民牛玉琴——这位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防沙治沙英雄、全国“三八”红旗手、联合国“拉奥博士奖”获得者向海报新闻记者回忆道,治沙之前,风刮起来,卷着黄沙,遮天蔽日,屋外的人看不见路,屋里的人也要点灯才能看见东西。“你不治沙,沙就要治你嘞么,治沙是为了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牛玉琴说每年春天种庄稼,风一来,被风吹走的,被沙子掩埋的,种下的庄稼不打粮食,让人吃不饱饭。
但谁也没有想到,为了吃饱饭而种下的沙蒿,其高浓度的花粉会导致过敏性鼻炎。
治“标”已在进行
2019年,过敏性鼻炎防治被写入榆林市政府工作报告,并列入当年民生十大实事,相关措施也随之而来。
2019年起,榆林市在神木、绥德、定边、榆林中心城区设置了4个花粉监测网点,每天动态收集分析花粉暴片数据,并在各类媒体平台进行日浓度播报,目前花粉浓度预报范围已扩展至榆林全市。
过敏高发季关注花粉浓度预报已经成为郭春霞的每日必须,“因为不能远离过敏源,只能在防护上加强。”郭春霞说如果哪天花粉浓度太高自己还会选择尽量少出或不出门。
除此之外,榆林市还进行了医保政策调整,从2019年起将过敏性鼻炎纳入新农合V类门诊特殊慢性病补助管理,每人每年可报销500元。2021年,又将过敏性鼻炎纳入城镇职工特殊慢性病管理报销,每人每年可报销2000元。
如今,在榆林二院、榆林市儿童医院变态反应中心,过敏原全定量测定、一氧化氮检测、黏膜交感神经反应检测等检查方法和翼管神经电凝、单克隆抗体注射治疗、中医埋线疗法等诊疗手段已全面应用。
2022年,榆林完成所有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变态反应科(门诊)建设。每年过敏季,榆林还会邀请北京协和医院、西安交大一附院等医院专家前往榆林,指导开展过敏性疾病、科研防治工作;同时组织中青年骨干到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进修学习,不断提升榆林全市的变态反应科诊疗技术水平。
对于当地的举措,陈丽娟表示这都是广大过敏性鼻炎患者所希望的,“我们在之前也提过这些建议,现在看到这些举措落地,我们也很高兴。”但对于郭春霞来说其还有更多希望,“目前有些治疗手段只在榆林市区有,像有个脱敏治疗要定期去榆林打针,而且要打好久,我一个农民又住在府谷,隔三差五跑到榆林很不方便,经济负担也重,所以我希望这些治疗办法能在我们县落实下来。”
治“本”仍需时日
对于过敏性鼻炎来说,花粉预报、专家坐诊、脱敏治疗只是基本的预防治疗手段,对过敏源头沙蒿的科学治理,才是“一劳永逸”的根本所在。
在榆林清除沙蒿的呼声几乎没有断过,不过基于固沙等因素考量,大面积清除沙蒿并不现实。
榆林市政府办在回复市民来信时曾表示,沙蒿具有耐旱、速生、喜光的特点,分布范围广,根系发达,种子繁殖和无性繁殖两种形式同时存在,繁殖能力强,短期内无法全面替代;而且,沙蒿在榆林的防沙治沙历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目前仍是榆林固沙的重要植物,为保持生物多样性,保护生态环境,不宜大面积进行铲除。
针对沙蒿,目前榆林主要采取逐步替代和花粉抑制两种手段。
“从2015年开始,榆林便全面停止了沙蒿飞播和种植,林草建设的重点由固沙造林转向对林分质量的改造提升,具体举措为带状整地,清除部分沙蒿后栽植樟子松等乔木树种,并对沙柳、花棒、柠条等灌木进行平茬复壮。”榆林市林草局副局长王立荣表示。“不过,树木从栽下去成活到长大,需要时间,这是一个较长的过程。”
在等待新栽种树木生长的同时,为了有效减轻过敏患者症状,榆林市林业科学研究所近年还积极开展了《沙蒿花粉控制技术研究》专题研究,通过筛选抑制沙蒿开花的有效抑制剂,大幅减少过敏原植物开花数量,从源头控制致敏花粉浓度。
市林科所林业高级工程师乔占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沙蒿的抑花生化措施在全国尚属空白,毫无经验可供借鉴。近年来,我们在榆阳区、靖边林场各选择20亩沙蒿地,从沙蒿茎叶生长盛期至沙蒿散粉期定期喷施化学药剂,经过几年反复试验,最终筛选出两种有效抑制剂,并确定了最佳施药浓度和时间。”
对于郭春霞来说治沙是生存的需要,没有治沙就没有现在良好的环境与富足的生活,但不能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去分享治沙成果,确实是一种遗憾,而现在各界的努力让她看到希望,以后的某天可以自由呼吸,毫无顾忌的走进毛乌素,享受来之不易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