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给大地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启明星挂在东方。凛冽的北风呼呼吹着，路旁沟边几棵玉米杆子孤独地狂舞，发出“噗噗”的声音。

烟筒还没冒起炊烟，一支七八个人的自行车队伍从村里出发，向西北方向驶去。车轮小心翼翼地压着积雪，把寒气撞得“嚓嚓啦啦”。

他们把脖子缩进大衣领子里，哈着白气，狗皮帽子里露出冻得红彤彤的脸。他们背着土枪，腰间挂着几个沉甸甸的皮葫芦，葫芦带子交叉挂在肩膀上。自行车后座上捆着被褥、锅碗瓢盆、干粮。

 这是一支下洼到孤岛打兔子的队伍。

父亲和王叔带着村里和史口街的几个年轻人，组成了一支打猎的队伍。

父亲喜欢打猎，他当年打兔子名气大，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史口北村王叔的枪法更是传神。东村的魏叔，是队伍中最年轻的猎手，他在史口附近打兔子，晚上打的太多带不回去的时候，会找个坟头埋上，说是白天好找。

史口附近人口密集，兔子少，真正大规模猎兔需要骑车一百多里下洼。

老家人说下洼就是去黄河入海口的孤岛地区。这里是黄河携带的泥沙在渤海凹陷处沉积形成的冲积平原。当年来开发胜利油田的工人和建设兵团的知青说，这里是“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人过不留步，鸟过不留巢。”人迹罕至的地方，肉食兽类在此平原区分布种类较少，野兔没有天敌，在这里疯狂生长。

荆棘柽柳、芦苇草甸，盐碱蓬蒿，在人们下洼垦荒之前，黄河入海口本就是野兔的领地。      

上世纪，田野里野兔泛滥，常常啃食庄稼，特别是豆子。刚出的豆苗是野兔子的最爱，建设兵团的知青们和当地的老百姓痛恨却拿它们没办法。到秋收时节，庄稼收割了，兔子没了藏身之地，到处乱窜，甚至在割豆子时不小心就能用镰刀抡到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       

 冬天，尤其是下完雪后，兔子找不到吃的，觅食的过程中会留下脚印。这时候是打兔子的最佳时机。

猎兔的队伍骑自行车下洼。一去十天半个月。他们天不亮出发，过晌午就能到。

到达洼里后，找所建设兵团知青点留下的破房子，或者联系亲戚在村里找个屋子住，算是“大本营”。

队员们自己带粮食和干粮，晚上热热吃。他们白天出去打兔子。有时候打的多了，会跟村里人换吃的，换东西。

兔子打多了，就驮回家卖掉，歇几天再下洼。

洼里不光有兔子,还有一种叫泊的鸟，很大，类似于天鹅，但不是天鹅。还有皮子（狐狸）。我记得他们还打回过皮子。那时候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说法，可以打的小动物和鸟类种类繁多。

不下洼的时候我也跟着爹和哥哥到村子附近打兔子。

兔子喜欢在窝边的麦地或草丛里趴着，有时远远就能发现，有时顺着脚印也能找到他们。我们搜索到离兔子近的草丛时它会突然跑出来，俗话说“兔子跳起来好打，山鹰飞起来好打。”这时候开枪命中率最高，瞄准的时候要有提前量，对着兔子前进的方向发射，铁砂子飞出去后正好罩住奔跑中的兔子。

记得有个初冬，雪刚盖住麦芽，我和哥一上午打回来五只兔子，俩人用枪抬着往家走，路人都羡慕呢！

老乡们都说：“人家基因好，爷几个都是瘦高个，大长腿，远视眼。咱这从小近视，根本看不着兔子的影。”

同学说:“村里老王三兄弟，哥仨打兔子。人家打兔子是一绝，眼神好，枪法准。”

父亲打到的兔子会成批卖到曲家、万家，那里有人专门做肴兔子。

打回来的兔子如果想自己卖，就趁四九赶史口集时到西边铁道口摆地摊。

 赶集时铁道口附近卖鸡鸭鹅各种活禽，还有鸡蛋、鸭蛋、鹅蛋。集上有打铁的、卖农具的、钉驴掌的，当然也有卖兔子的。那时候史口集繁华，有时候摆摊甚至会摆到铁轨上。每次听到火车鸣笛，人们会匆忙把摊子挪到一边。火车一走，生意照旧。

父亲打兔子，最多的时候一天打到过十一只。八十年代末，一张兔子皮六块钱，那几年家庭的开支就指望兔子。俺家在村里收入不算低，条件算好的。家里打的兔子太多了，我吃兔子只吃兔子的两只小耳朵。

打兔子的土枪使用鞭炮中的黑火药把铁砂子发射出去，一打一大片，类似于霰弹枪。这种枪射程近，装药速度慢，但是因为结构简单、制造容易，深受欢迎。      

再早的时候，人们根据自己的枪管粗细自己制造独子铅弹，名叫“老铅丸”。打得准的猎户，出门打猎背上这种老铅丸能打大型动物，甚至可以打土匪，保护村庄。这种独子不适合打小型动物，而铁砂子开花一打一大片，可弥补射击精度的不足。“老铅丸”逐渐被铁砂子替代。      

九十年代以前，土枪像农具一样，在农村常见。农闲时经常听到村子外传来枪声，人们就知道那是有人在打兔子。

打猎的装具是很有讲究的。

装兔子的背囊是用两张狗皮缝制而成，呈四方型的，每天打的兔了都放在狗皮背囊里背着。      

火药怕火星，一般不用金属物品存储。父亲把狗皮上的狗毛刮干净，刮得只剩下皮，做成葫芦型。这种皮葫芦晒干后非常硬，可以分别放火药、砂子和砲子，挂在腰上。这个皮具可以防止产生火星。皮葫芦嘴用竹盖子盖住。竹盖子相当于一个量具，用来确定装药量的多少。装枪时把火药葫芦里火药倒进盖里，量好后灌入枪筒，再把铁砂子灌到枪筒里，用棍子捣实。砲子扣在火嘴上。扳起击锤，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就可以发射了。

这些都是一个猎手的基本装备。

父亲并没有一直打兔子。

那天沉甸甸、黑压压的乌云遮满整个黄河岸边的天空。黄河大堤下白皑皑的残雪覆盖着黄河滩，西北风无拘无束地在光秃秃的柽柳林间游荡，没有谁能阻挡它摇晃着树枝、芦苇、茅草。打兔子的队伍在树林外搜寻着兔子的踪迹。

那是奇怪的一天，他们从早到晚也没打着几只兔子。日头西落时父亲在柽柳林旁发现一只老兔子。这只兔子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柽柳下的小土堆上，远远看去像个小老头。父亲举枪瞄准的时候，老免子不跑也不躲，它前腿站着看着父亲。            

这兔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放着光，那样子看起来瘆人。那一枪火药装得足，父亲感觉肩膀被狠狠地顶了一下。可能是后挫力比较大，也可能是乱了心神，差点伤了自己。兔子并没有朝着远处奔跑，而是奇迹般地朝着父亲奔了过来，在距离父亲十几米的地方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草丛中。铁砂子打在远处的土堆上，冒起了一阵白烟。      

老人们说，千年的王八万年龟，百年的兔子无人追，还有的说，十年的兔子赛皮仙，这玩意有灵性。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下洼打兔子。

（作者：吴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