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
手作器物、古道具等生活工艺
在中国中产的生活里火了起来。
一条曾经采访拍摄过
日本著名的工艺作者三谷龙二先生，
四十年来，他专注于木器手作，
和夫人住在乡下一栋26平米的小屋内，
一住就是二十年，
生活平静、质朴而富有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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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四十年木器和漆艺的三谷龙二，在松本的家中
早在1990年代，日本经济下行，
人们开始反思：
是否该过一种更质朴的、接地气的生活？大家在家做饭变多了，对器物的需求也更高了，
由此掀起了一场“生活工艺”的浪潮。
三谷龙二一直致力于让大众感受到器物之美，
近期，他在北京和杭州分别策划了生活工艺展，
一条与他进行了远程连线采访。
撰文：周天澄
责编：陈子文
三谷龙二已经七十岁了，做了超过四十年的木器，并且仍然在继续工作。
他和太太顺子住在松本市一间26平米的小房子里。房子位于群山环绕之中，由著名的建筑师中村好文设计，三谷龙二和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余年。房子虽然小，但是卫生间、厨房、卧室、餐厅一应俱全，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山间景色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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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咖啡壶是他精心挑选的，还为此专门做了手柄
他的一天常常是如此度过的：早起后和太太一起准备早餐和咖啡。咖啡壶是他精挑细选的设计，因为日日都要使用，他又亲手做了一个木质的防烫把手。
吃完早餐，他步行到工坊开始一天的工作，工坊同样由好友中村好文设计，他就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地用木头和漆进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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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餐的器物，都是自己的手作，或精心收藏
工作到中午，他回到家，太太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做饭使用的铸铁锅有“经久不变的安心感”，也是他的爱用之物。吃饭、饮咖啡时候用到的碗盘杯子，则都是来自他自己的手作。
房屋空间有限，所以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每一样器物，都是以手制作、以手触摸，富于情感的温度的。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对于他一直所倡导的“生活工艺”理念的实践。
三谷龙二在松本生活多年，参与开创的“松本工艺祭”至今都是日本最大的工艺盛会，每年都会有数万人参与，工艺作者会和使用者们聚集在一起，展示器物，交流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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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应答”杭州莨室展览现场
而随着这几年，在中国举办展览的工艺作者越来越多，中国的观众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日本的手作器物，“但是对于好的标准，可能就会变得模糊。”
所以这次他在杭州和北京举办展览，希望能够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集中在一起。让观众能够先看到“好的东西”，再从这样的“好”中，获得一些关于标准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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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谷拜访山本亮平（上）、岩田美智子（中）、内田钢一（下）
2022年夏天，他踏上了旅途，拜访了其他十一位作者的工坊或空间，制作、讨论、思考，并两两分组，以六个子主题，概括了“生活工艺”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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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艺家内田钢一的工作室
除了三谷龙二本人，这次受邀的作者不乏一些对于中国的爱好者来说响当当的名字。譬如在中国最早一批成名的安藤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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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雅信（左）与三谷龙二
安藤雅信是研习雕塑出身，曾经旅居纽约、印度和中国西藏，半个世界转遍后回到了家乡多治见市，这个被誉为“陶都”的地方，开始一心一意地进行陶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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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雅信最知名的“片口”系列，在中日都有许多拥趸
安藤雅信在书中曾经提到，日本的一场大地震中，他的客户第一反应甚至是抱住他制作的盘子；而在中国，安藤雅信的作品一度一物难求。
他说“作品也好，生活用具也好，它们从来不是孤立于生活存在的”。提倡一种朴素的、日常的工艺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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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艺廊
他和妻子一起改造了一座日本百年民居建筑，成为了“百草”艺廊。“百草”艺廊被森林包围交通并不方便，却仍然是工艺爱好者的朝圣之地。
安藤雅信在与三谷龙二的对谈中提到，自己曾经也热爱光顾西洋古董店，但是古董店里的器物都非常精美华贵，“充满贵族趣味”。后来，他从古道具店主坂田和实举办的食器展览中，找到了普通人“日用之美”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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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具坂田”
因通关原因，坂田先生的古道具收藏本次展览以照片形式出现
这位启发了安藤雅信的“前辈”——坂田和实，也是本次参展的重要嘉宾之一。
坂田和实是挑战了日本传统古董市场的人。他所开设的“古道具坂田”独辟蹊径地从南美、非洲、东南亚等地寻觅富有美感的旧物。他并不特意收购价格高昂的古董，无论是抹布、碎裂的瓷片还是一个旧竹篮，他都能从中发现平民生活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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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坂田古道具影响，北京夫妻老白和芳园将北六环外自家车库，改成“土氣古道具”
他也使得“古道具”三个字开始深入人心。按照三谷龙二的说法，“坂田先生用眼睛打开了创造世界的门，他打破了制度化的古董价值观，并极大地改变了社会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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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辻和美
还有现在已经负有盛名的玻璃作者辻和美，是让展览主题“生活工艺”一词真正进入大众视野的人。作为玻璃作者，在日本传统的漆碗、白瓷等食器中拥有一席之地并不容易。但是她通过图案、纹样的技法变化，打破了许多人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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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设计师汪昶行在家中收藏、使用辻和美的玻璃组杯
制作玻璃器皿非常辛苦，需要长期在高温的环境中，冒着被烫伤的风险，取出一个个火球进行吹制。辻和美坚定地相信，“使用者每天每天的使用中，我的心意，一定能慢慢地、深深地浸透到他们的身体里、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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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作者小澄正雄的工作室（上）和杭州展览现场（下）
本次展览的主办方、莨室的创始人小猫亲身感受了这些工艺作者的作品进入中国市场、逐渐变得流行的过程。
“大约十年前开始，但那时大家还不太提及“生活工艺”这样的概念。更多是一种很直观的感知，只是被作品本身所吸引。因为手作的质感，使用过之后很难忘记，确实是和工业制品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再后来，加上信息的传播、明星的光环，这些器物越来越火，乃至于被炒出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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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余文乐曾拜访三谷龙二、内田钢一等多位工艺作者，并拍摄了纪录片。
图源：“vitaminwater 維他命水”
小猫坦言，国内的环境现在还处于野蛮生长的状态，从创作者到推广者，“每个人都单兵作战，大家都很辛苦。但至少好在，国内还是有一些做得不错的人一直在出现。”
经营多年之后，挫败感和成就感都已经逐渐趋于平静。令她欣慰的是，“生活工艺”四个字，现在好像终于开始能被看到了。
三谷龙二本人曾经说过：“……日本从中国的文明和文化中获得了巨大的价值。在漫长的往来岁月中，两国形成了共通的感觉和情绪。我认为这是两国对当下工艺拥有共同价值观的基础。”
这种共通的感觉，也是他始终坚持在中国举办展览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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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莨室展览现场
以下是三谷龙二的自述。
这次展览是以“生活工艺”为主题，有陶瓷器、还有像漆器、金属、玻璃等。这次参展的12位作者，作品放一起，就像是一张餐桌上有碗、盘子、有汤勺，像是一首协奏曲，如果你能在其中看到这种组合美，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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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亮平的酒精灯
值得一提的是山本亮平的酒精灯。
山本亮平先生生活在有田，那是日本最早烧瓷器的地方，至今留有千年的古窑，他在那里一边研究古老的技术，一边制作出古时候没有的东西。我认为那就是生活工艺的一种态度。
古代没有酒精灯是吧？现在的酒精灯又大多都是用玻璃做的工业产品。他用柴窑烧出了陶瓷酒精灯，并且成品是非常完美的，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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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谷龙二的展品
评论自己的作品有点儿难为情。我这次带来的，是胡桃木和白漆做成的食器。
说到漆器，印象里一直是以红色和黑色为中心在制作。中国的漆器应该也一样。考虑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饮食中有很多西方料理，我就很想要做适合西餐的器物。
于是，我用了之前没有用过的白漆和胡桃木来制作，效果果然很好。日常生活的很多场景也都能使用到。是对漆器的现代诠释，从这个角度看，也很符合生活工艺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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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中期经济繁荣，全民都处于一种积极享乐的狂欢状态中。但之后泡沫破灭、经济停滞
“生活工艺”的起源是在1990年代左右，刚好那是在日本泡沫经济崩塌之时，经济下滑，大家开始对生活有了新的反思。
泡沫经济时期的日本，有太多东西的浪费。大家每天都在外面吃好吃的，每天都在外面玩。但对于这样的时代，我一直是存有怀疑，会感觉到违和。
从这种违和感中，大家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生活得更接地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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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太在家做饭、吃饭
经济下滑以后，肯定要开始在家里做饭了。对于器物的需求，其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但这也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像近代大量的生产、大量的消费，对地球的环境造成极大的污染和破坏。我们真的有那么需要消费吗？在资源有限的社会中到底应该如何生存下去呢？
以某种方式约束自己并约束人类，但是大家也想幸福无忧地活着——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这两种心态中平衡。这种思考，也很接近于生活工艺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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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谷龙二家中自己做的木器
我是从80年代开始做木质的胸针，进入90年代，发现自己最想做的还是器物。其实一开始完全卖不出去。
我觉得做东西的人，与其去追求金钱数字，还不如就踏实地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因为就算收入不多，但也不会因此不安，这是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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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黄油盒子”
在我所有作品中，持续制作时间最久的就是黄油盒子和餐具。
以前的日本家庭，家里的黄油盒子都是塑料的，用起来盒子上会变油油的像蒙了一层雾，脏脏的，为了让自己心情好点儿，于是做了那个黄油盒子。
我还为家人做过勺藠头（一种泡菜）的漏勺、酸奶机专用的长柄勺等等。我的创作，基本都是为了改善生活中小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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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手作的痕迹
其实在社会中也有很多这样的现象，我们明明对一些东西不满，但会说“没办法，那就只能这样了呗”，于是问题就一直留在那里。但这种情况反而会激发我的创作。
相比起那些令人惊叹的物件，我更在意的是那些存在感非常弱，但是使用的时候会发现“竟然如此便利的东西”。
我最近认识到一些20、30多岁的年轻作者，他们的作品让我再次感受到，所谓生活工艺就是在制作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东西。虽然年纪和时代背景不一样，但大家的思考方式是一致的，那就是“想好好好珍惜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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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带着珍惜之情在使用
这次因为疫情，我没能来到中国的现场。这几年疫情使得我无法参加许多文化活动，看戏剧、音乐会、展览等等，还是有很多遗憾的。
不过正因为被限制外出，会思考那我在家能做些什么呢？这类积极的一面也是有的。
居家的人多了，对器物的需求自然会增加。那段时间我自己也在家钻研了很多，平时太忙没时间做的事儿也有时间去尝试了。
在我开始手工创作的时期，会有人说“手工艺品太过于矫情”，当然也有人说，工业制品过于冷酷。我倒是并不讨厌工业制品，但是所有物件分毫不差统一在一个正确的规格里……那我还是更愿意手作。
像这样一个被工业产品包围、网上信息满天飞的时代，虚拟、现实交错着扑面而来，某种程度我感觉人是被压抑住的。
尤其是这10年间，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改变的。做手工艺品、和家人朋友在一起、听喜欢的音乐等等，这些是人类最基本的生活形态，是不会有大改变的。
所以我在用手创作，希望通过自己的反射神经来重塑、审视我自己：究竟我是谁，究竟我喜欢的是什么？
而我对于工作的理解，就是一步一步、一点一滴认真努力地干，干出一番天地。
部分图片、视觉由莨室提供 摄影： 陈阳、雷坛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