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米寿(八十八岁)的二舅家后面就是老运河,农忙时忙地,农闲时打渔补贴家用。1958年,新开挖梁济运河,老运河逐渐废弃,成了古镇村村之间的“水沟”。上世纪九十年代,老运河被严重污染,还经常断流,成了季节河。他自嘲三十年打渔三十年晒网,和几位老伙计每天搬个马扎,蹲坐在桥南原先安罾的小平台上。闲谈阔论中,他们经常说到老运河,他很少插话,安静望着干涸的老运河发呆。
十几年前,政府开始着手治理老运河,关停排污的所有工厂企业,疏浚开挖,栽花种树。水清了,可水流依然忽大忽小。今年开年,政府下大力气清淤、护坡。政府的人上门回购他打渔的所有工具,准备放进在桥北马场湖里正建的“运河民俗博物馆”里。他把罾网、绞盘绳索、渔网渔船全拉出来,该拾掇的拾掇完整,该修的修好,豪气地无偿捐出去。看着满满一车被拉走,他像送走了出嫁的女儿般心满意足。
半夜,老运河传来响动,声音磅礴、厚重、持续。他再也无法安睡。这几天,人们都在说五里营闸口要提闸放水,把南水北调的清水引入老运河。第二天天刚亮,他来到河边,被震撼了。河水浩浩荡荡,没横冲直撞,更没气势汹汹,却有“回归”故里的急切和迫不及待,也有回乡情怯的迟疑。他听见清水渗进堤岸的滋滋声,那是一场我们无法看见的深情拥抱和倾诉。晨光鱼苗般在河水里游动,河水里藏了那么多阳光,几乎清澈见底了。他忽然感觉能分辨出每一滴水。每一滴水都那么真诚而热切,熟门熟路而又朝气蓬勃地赶来。满河里波光粼粼,水花怒放,闪着耀眼的光。
图 | 视觉中国
堤上的人越聚越多。那些老伙伴异常兴奋地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二舅下到水边,掬起一捧水,久久看着,看足看够了,小孩子似的随手一扬,瞬间,那些水飞金碎玉般洋洋洒洒落下来。他并不躲避,仰起脸来,任水滴落在脸上,沁凉润心。他又掬起一捧捧水,贪婪陶醉地洗手,洗脸。他再次掬起一捧水,小口啜着,河水甘润丝滑,没有丝毫的水腥气,却有清冽的微香。他没急着回到堤上,索性坐下来,似乎看见童年的自己溜到河边,娘心急火燎地大声喊着他的小名,他回头看着堤上欣喜激动的人群,压低嗓门,回答着:“我在河边呢!”他的每个毛孔都幸福地张开着,大口呼吸着清新润湿的空气。
像倏地接通了记忆似的,他站在平台上,双手模拟着扳动绞盘。老伙计们说:“真没想到,这一夜,河流就从天而降了。”从天而降的老运河逼出他孩童般的天真拙朴。他模拟扳罾的两手抡得更快了。他们哈哈大笑着,说手可要把稳了,别把老牙打碎。他装出更加使劲的样子,像要搬动这从天而降的老运河,藏到家里去。他仰起脸,不想让老伙计看见已老泪横流。
大地又一次托起一条河,天地一下子辽阔无比。他的目光顺着河道看着,在节日般的今天,满心欢喜和激动占据着他。老伙计看他发呆的样子,说:“魂被河水勾走了。你就是水命。”他和老伙计静静看着,都不敢再大声说话。
老运河引来南水北调的水,像输入了新鲜血液。看似恢复如初,实则重铸生命。河水从天而降,有水的老运河像古镇的拐杖,会走很长很稳的路。
张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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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