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海军
敦煌城东有一座山，三峰危峙，故名三危。传说此山是西王母最初修炼的行宫，她每次出游乘坐一身翠绿的三青鸟，与山头上老君庙的朵朵祥云飘浮在碧蓝的天空。山的东面有一座火焰山，火焰山形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山头却常有太上老君的七彩祥云缭绕，北出口的峡谷中暗藏一股清流，自悬崖而出，悬吊于半山青石腰壁，瀑布飞泻，水流如注，人称吊吊泉。在这荒漠的山中有清泉涌流，实属风水宝地，自大汉建元张迁出使西域以来，在山的北面，泉水涌出的山口处以西修筑邮驿坞都，名曰: 悬泉置。
吊吊泉邮驿占地百亩，依山傍水，草青莺飞，建成以后在当时隶属“国营大型边塞迎宾馆”。是从京城长安到敦煌行程一千七百多公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八十多座驿站中最西边的一个置，是西域的各国使臣进入大汉王朝的第一站。也是当西域商贸的丝绸之路打通以后，在这里接待西域各国使臣和来往信件的重要邮驿。
这片被玄泉之水洇湿过的戈壁沙漠，就像被一页页翻开的书画，一层层一圈圈的风沙犹如历史的年轮，刻记着早已尘封的故事。
东汉初，远在西域塔里木盆地南边居住的于阗国国王，带领他的妃宦和文臣武将、商旅贸易的队伍，沿阿尔金山北麓，赶着牛、马、羊群，乘坐驷马木轮兽皮铺箱底壶形红漆毂轮铜饰木轺车。不知道是春天还是秋天，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因为心有大汉，虔诚朝拜。他们浩浩荡荡一千四百多人，有身穿兽皮头戴尖帽骑牛骑羊骑马的，也有一路赤脚赤膊腰围粗麻布碎片小跑着追赶羊群的牧童。有弯腰弓背拖拽骆驼运输帐篷衣物和馕饼水壶的，也有腰悬利剑手握长刀督行的护卫。这可是有据可查的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东来朝拜。所到之处安营扎寨，屠牛宰羊，捡柴烧烤。他们披星戴月，跳着胡旋舞，尖叫着吼唱当时最流行的牧野民歌。这一千四百多人，穿越罗布泊，走若羌，过大红山、小红山，望一钩残月，看荒芜四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来到了敦煌。
敦煌太守在阳关大道上迎接西域来宾，并举行高规格仪式，设宴招待贵宾。敦煌太守为他们置换了公文，在城中稍微歇息，第二天就安排在城东一百多里地的吊吊泉驿置隆重接待。本来不大的驿站，一下子涌进一千四百多人，这可咋受得了啊？
幸亏早有快吏乘两匹两人轺车，上施红彩伏兔，飞奔来驿站报信，早已准备好了宴席和住所。这可忙坏了驿站之人，这所古丝绸之路上最大的驿站，也不过房屋百间，正式的工作人员三十七人，骏马四十匹，马车不足十五乘，牛车五辆，正常接待官方宾客不能超过五百人。咋办呢？把置尉、置丞、置啬夫、置监、置长、置佐、置掾等，或当时称之为驿佐、驿令史、驿小史的大小官吏，都派出去就近招人。附近都是茫茫戈壁，除了吊吊泉的出口处有一大片胡杨垂柳下掩映的一座破庙，庙里居住着常年与世隔绝修行的师徒三僧。再沿泉的峡谷上游在半山上的崖壁上有一天然洞窟，里面住着一个借日月精华修行的老者，其他再无人烟。
这时候驿小吏从后院牵出来几匹精壮的快马，套了一驭一乘的轺车，各向东西方向而去。到半下午时分，他们各自回来，接踵而来的是离这里居住最近的村夫农妇。这些人也可能是经常来做零工的人，见面以后很热情地用当时的汉语礼节简单行礼问候了，紧接着就忙活着杀鸡宰羊，烧烤烙饼。
一切都准备好了，舞乐和美酒不能少，平时的接待大厅内肯定是容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早已在戈壁滩的高处找一方平坦的地方，当星月初升，酷热也慢慢散去。笙箫鼓锣和着悠扬悦耳的琴声，众人翩翩起舞，漂亮的胡姬献上香醇的玄泉美酒。于阗国王依然忘记了长途跋涉的辛劳疲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享受着大汉王朝给于他的至高无上的礼仪。
汉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公主，家住西汉彭城，被加封公主远嫁乌孙国王，她在今伊犁一带居住的乌孙国生活了五十多年。在她之前还有一位细君公主远嫁乌孙国王。
细君公主史称“江都公主”，她的父亲是江都王刘建。刘建生性荒淫，封侯王。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企图谋反未成后自杀，幼小的刘细君与其他家人被弃市自谋生路。成为罪臣之女的细君公主长成窈窕淑女，她言语不多，性格内向。武帝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张骞出使西域的大月氏，打算与大月氏人结盟夹击匈奴，可是无功而返。张骞上奏汉武帝，建议嫁女结亲拉拢乌孙国，夹击匈奴，武帝闻听此言大喜，并且商议好如何行事。三年后，张骞奉汉武帝之命至乌孙国，达成与汉朝结盟共同对抗匈奴。
汉武帝决定先纳聘礼，然后再遣送公主。乌孙王送来一千匹强壮的骏马作为聘礼。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汉武帝派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作为联姻的公主嫁给猎骄靡。猎骄靡封刘细君为右夫人。匈奴得知乌孙与西汉结盟，也效仿此法，派单于女儿与猎骄靡成婚，猎骄靡立她为左夫人。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晚，细君公主独坐帐篷，面对茫茫四野的戈壁牧场，泪水流下来，浸湿了丝绸嫁衣。
她轻轻吟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在皇城长大的细君公主来到西域，不习惯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日久思乡，不久病逝。
之后，汉王庭又选中了解忧公主，再嫁给乌孙国王。解忧公主与细君公主性格完全不同，解忧公主喜欢游山玩水，她一路走来，玩玩耍耍，所到之地必有人伺候游玩几日再走，路经两三年她才到了乌孙国，这时候的乌孙王已经是军须靡了。解忧公主不单妩媚漂亮，善解人意，聪明过人，几天就学会了胡话番语。但没多久军须靡病逝。解忧公主又遵乌孙习俗，改嫁新继位的肥王翁归靡为妻，此时的大汉朝与乌孙国亲如兄弟，达到了鼎盛时期。
匈奴见乌孙日益强盛，遂大举进攻乌孙，攻城略地，并要求乌孙国王交出解忧公主。解忧公主与肥王反复派快马轺车送书敦煌玄泉邮驿求援。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汉朝发骑兵十五万，分五路进攻匈奴。同时，乌孙调兵五万，骑快马从西边夹攻匈奴。匈奴大败，从此再不敢兴兵滋扰。
公元前60年，肥王去世，解忧公主又改嫁狂王泥靡为妻。狂王淫虐暴戾，国内怨声载道。解忧公主积极策划谋杀狂王，准备重立开明新王。但由于行刺者疏忽大意，未能击中要害，狂王带伤逃走，后被翁归靡的匈奴妻所生之子乌就屠借匈奴势力袭杀。后经解忧公主精心谋划，其子元贵靡被立为王，多少年平安无事。
公元前51年，七十多岁的解忧公主因年久思念故土，写信送至敦煌玄泉置邮驿，曰: “年老思土，愿得归骸骨，葬汉地。”汉宣帝念她为大汉朝的江山社稷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把毕生都献给了大汉王朝，遂回信应允。
解忧公主乘坐驷马轺车，其车彩绘铜饰，前端翘曲如蛇首，轮大车轻，快速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这一路颠簸劳累，越过雪域大漠，踏过关隘，戈壁上那些她曾经见过的鹅卵石，曾经傲立的山峰，总也剪不断她百回千结的恋乡愁肠。
终于，在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十月，解忧公主由常惠护送，来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大汉边陲——敦煌。她们一行几十人，从敦煌西南的阳关大道入塞，敦煌太守率兵卒出城四十里铺红地毯相迎，再接至城东玄泉置。解忧公主仰望祁连雪山，一溜烟儿蹿上玄泉隘口的山顶，恨不得伸手摘下日月星辰装入衣囊。她高呼，这可是我大汉的天地啊！
敦煌太守拿出多年酿造的美酒，烹制她最爱吃的油糕，熬制她最喜欢喝的黑米粥。土行灯、羊行灯、凤行灯、豆行灯，一排排点燃悬挂。人们载歌载舞，解忧公主依依不舍，一连住了数月不愿离去。
第二年春天，大地解冻，天气转暖的时候，解忧公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敦煌，离开了玄泉置驿站。到了西京长安，汉宣帝举行盛大的迎接仪式，亲率文武百官迎接她的远归，并赐以田宅奴婢，“奉养甚厚，朝见仪比公主”，给以特殊礼遇。
这些久远的故事都不是魔幻荒诞的胡编乱造。这千奇百怪，扑朔迷离的故事，在玄泉滋润过的地方埋藏了两千多年了。泉水，岩石，垂柳，胡杨，还有流动的风，都见证了风沙弥漫，大漠孤烟。这里出土的壁画，古陶，木漆漆，石刻，木雕，还有那破洞的羊皮软履，仿佛戴着面纱的神秘少女，被燃烧的时光点燃，篝火通红，获取了一个个黑夜与黎明。
吊吊泉，又名玄泉，玄通悬。汉班固《终南山赋》曰:“傍吐飞濑，上挺修林。玄泉落落，密荫沈沈。”
玄泉，即悬泉，山中有瀑布。
（作者简介：崔海军，长期客居敦煌，《当代敦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