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沛楠（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讲师）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第5期
2022年11月底，美国人工智能研究企业OpenAI发布了基于自然语言处理（NLP）技术驱动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由于ChatGPT强大的语言理解和内容生成能力，它迅速成为科技界、传媒界和教育界广泛关注的议题。仅仅两个月后，ChatGPT就获得了超过1亿的月活跃用户数，成为全球用户增长速度最快的数字应用。更为重要的是，ChatGPT引发了国际社会对于AIGC（AI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技术的关注，使其一跃超过元宇宙和NFT，成为当下最热门的新兴媒介技术。ChatGPT的快速崛起，主要源于强大的算法能力和丰富的现实运用场景。它能够清晰理解用户的文字表达，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有效的回应。它也能够生产标准的新闻作品，完整的会议记录和公文，简单的小说和诗歌，甚至复杂的学术性文本。
当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兴起，传统意义上的媒介素养教育已经无法有效回应技术发展带来的挑战。相较于算法隐蔽植入的内容平台，ChatGPT使得用户能够直接与算法对话并生成具有独创性特征的内容，如何有效提升用户在算法环境下的信息获取与内容生产效果，同时避免算法歧视、隐私泄露和算法操纵等不利影响，将成为算法驱动内容生产语境下迫在眉睫的新问题。近年来，国际传媒业和教育界开始关注“算法素养”（Algorithm Literacy）这一概念，作为媒介素养教育在智能传播语境下的新路径，算法素养教育能够为ChatGPT写作的出现提供有意义的回应。
ChatGPT与人工智能写作的现实挑战
ChatGPT的出现对于全球互联网生态和以内容生产和文本写作为核心业务的领域将会产生直接而深刻的影响。在ChatGPT发布后不久，微软就宣布将ChatGPT的接口植入到旗下的搜索引擎Bing（必应）和Edge浏览器中；新闻编辑室开始引入ChatGPT，用于快速提炼和归纳海量信息形成报道框架，分析新闻事件并提出观点。[1]
由此可以看出，ChatGPT具有广泛的现实世界落地场景。[2]无论是将其嵌入搜索引擎输出相关内容，还是提问和列出提纲要求其完成完整的内容生产，ChatGPT将人工智能写作的能力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作为一种新的“媒介”，ChatGPT延伸了人的思考和表达能力，有力地拓展了用户个体信息搜集和信息输出的可能。但与此同时，用户大规模的探索逐渐挖掘出了ChatGPT算法的技术边界，人们发现ChatGPT并非无所不知，由此形成了对于ChatGPT内容真实性和写作主体性的批判。
首先，ChatGPT有可能提供表面逻辑完整却完全编造的信息。研究人员在对ChatGPT进行“黑箱”测试时发现，即使提供一个编造的信息，ChatGPT仍然能够顺着提问者的意思编造与之相关的内容输出，这使得阴谋论和虚假信息的生产变得更加轻而易举。[3]同时由于ChatGPT的算法能够不断进行自我学习，它对于同一问题的回答可能会不断变化。ChatGPT在本质上是一款自然语言处理（NLP）应用，它的核心意义在于学习并模仿符合认知的人类语言，但对于语言表达背后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却难以做出准确衡量。对于ChatGPT无反思的依赖可能导致潜在的算法操纵，使用户沦为算法“囚徒”。[4]
其次，ChatGPT对于内容生产者的主体性地位也带来了挑战。由于ChatGPT能够生成完整且符合逻辑的语句，可能影响学生自主的写作能力的提升，纽约大学的一些教授将使用ChatGPT视作抄袭行为；香港大学也向全校师生发出内部邮件，明确表示禁止在所有课堂、作业和评估中使用ChatGPT和其他AIGC工具。这说明ChatGPT高水平的写作和表达能力使得高校将其视作具有独立写作能力的主体，进而限制学生的使用以避免作者主体性的争论。
虽然ChatGPT这一革命性技术的出现引发了对于内容真实性和写作主体性的极大争议和混乱，但事实上，人类社会的每一次技术革新都伴随着对于技术的道德恐慌（moral panics）。这一方面来源于新技术所催生出的社会场域惯习改变，另一方面会对既有的社会结构和秩序产生挑战。[5]从积极的角度来看，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技术如果能够得到有效的运用，会对用户的批判性思维和创新能力形成有力的支撑。但围绕媒介与技术的素养提升需要吸纳以算法素养为代表的创新教育模式，以匹配和适应ChatGPT写作的技术逻辑。
算法素养教育升维：
如何与智能传播社会共生
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进入智能传播的语境下，基于算法的偏好分析和精准推送正在成为一种新常态，算法对于人类社会日常生活的隐蔽嵌入正在不断加深。有效地理解算法机制、运用算法功能并规避算法风险是重要的现实命题。但是，传统意义上的媒介素养教育更多仍然将重心聚焦于各类媒介信息的接触能力、阅读能力、选择能力、批判能力和使用能力，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技术要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6]
近几年，欧美国家提出算法素养这一概念，试图立足于智能传播的语境将传统的媒介素养升维，聚焦于算法及其潜在的社会后果并帮助学习者形成面对算法时的认知、知识、想象和可能采取的策略。[7]与媒介素养教育类似，算法素养同样关注信息环境下用户的信息接触、信息获取与信息选择使用能力。但与媒介素养不同的是，算法素养将上述过程置于算法作为信息“把关人”的角色的背景下展开，强调用户对于算法信息的感知、理解和应对能力。由此可见，算法感知、算法理解和算法应对可以视作算法素养的三个核心层次。
在算法感知层面，考虑到算法已经深度嵌入当前人类社会的信息环境中，算法作为社会技术系统与用户在频繁的双向互动中相互塑造。[8]这意味着用户在获取信息和思考表达的过程中会潜移默化地受到算法技术的影响和规训。如果用户对算法这一概念及其在现实层面的运用缺乏基本的感知，则很容易陷入被算法单方面操纵和引导的陷阱中。因此，算法素养首先强调对算法技术存在的感知，要求用户能够意识到自己何时在与算法对话，通过算法感知的过程理解算法对个人信息环境的塑造。
在算法理解层面，算法素养要求用户能够通过学习意识到哪些信息的生成和分发是由算法完成的，为何会存在同质化信息的大规模推送，或者聊天机器人对于用户的回复和文本的写作是如何完成的。[9]算法理解触及了算法素养更深层次的内容，要求用户不仅能够理解算法的存在，更要明白算法是如何与用户行为对话以实现内容生成和信息推动等功能的。虽然算法技术的壁垒和算法本身“黑箱”的特征使得大多数人无法从技术层面进行理解，但通过对算法运行模式基本形态的介绍，同样有助于用户更为有效地应对算法的存在。
在算法应对层面，算法素养基于用户已经具备的算法感知和算法理解能力，要求用户能够主动应对算法可能造成的信息环境操纵和个人数据泄露等问题。算法应对更多基于用户日常工作与生活的现实语境，推动用户能动地改变算法对自身信息环境和认知“茧房化”的塑造，能够比较社交媒体和搜索引擎提供的信息并且自主地形成对于信息和内容的判断。更进一步，拥有较强算法素养的用户还可以有效基于算法可供性（Algorithmic Affordance）帮助自己完成更优质的信息获取与生产。[10]
从感知、理解到应对，算法素养的三个层面聚焦于智能设备和技术深度社会嵌入所带来的传播与媒介环境变化，同时吸纳了技术对于信息环境和内容生态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传统媒介素养教育的范畴。ChatGPT作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的新产物，同样需要被置于算法素养的框架下进行评估与分析，以帮助全球用户更好地适应媒介技术变革背后催生的“人-机”互动方式转型。
ChatGPT语境下的算法素养教育路径
虽然ChatGPT的爆红引发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但正如此前元宇宙和NFT所引发的资本泡沫和数字迷思一样，对于ChatGPT的理解与运用也需要警惕技术决定论式的过度崇拜与盲目追捧。[11]从算法素养的角度出发，对于ChatGPT的学习与接纳也需要同样经历算法感知、算法理解与算法应对的阶段，通过对于ChatGPT的技术逻辑和应用场景的探索和挖掘，一方面理解AIGC当前的技术边界，另一方面寻找能够对人类社会有现实意义的落地场景。
首先，ChatGPT的算法感知应当聚焦于对AIGC的技术“祛魅”。虽然ChatGPT呈现出强大的语言理解和内容写作能力，但它并非具有独立思考和创造性表达能力的写作主体，而是依托现有人类信息和语言文本进行内容生产和再加工的算法工具。因此，ChatGPT的出现和商用更多是大模型数据处理成本降低之后的结果，而非革命性的技术革新。媒体对于ChatGPT的新闻报道和相关科普应当避免夸大ChatGPT的现有能力，更为理性和审慎地呈现AIGC技术当前的发展。对用户的ChatGPT算法素养教育也需要立足于“祛魅”的视角，避免引发超越当前AIGC技术能力的技术崇拜观念形成。
其次，ChatGPT的算法理解应当尝试增加对其背后的底层逻辑——自然语言处理（NLP）技术的能力与局限的说明。由于ChatGPT高度类似人类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很大程度上会让用户误以为自己在和具有人类思维的对象对话，从而倾向于相信ChatGPT所提供的信息。但事实上作为自然语言处理应用，ChatGPT只能结合用户提供的原始信息反馈和呈现其数据库中的已有信息，既不能保证它所反馈的信息的真实性与准确性，也不能提供具有创造性的新观点。从技术逻辑层面出发，能够更有效地实现对于AIGC的技术“祛魅”。
最后，ChatGPT的算法应对应当着重聚焦对其技术的边界探索与场景重构。在感知和理解的基础上，算法素养提升的用户已经能够比较完整地理解ChatGPT的技术逻辑和现实功能。但它究竟能够在哪些层面为用户提供帮助，换言之，哪些场景下ChatGPT的使用能够为用户提供帮助，而哪些场景下ChatGPT可能会编造虚假信息、提供错误回应甚至引发舆论争议，是需要在与技术的持续对话中逐步探索确定的。由于算法的“黑箱”特质，用户难以完整地理解自己为何会得到某些答案和回复，因此只有通过输入提问与分析输出回答的反复尝试，才能够比较完整探索生成ChatGPT这样的AIGC有效的使用场景。[12]因此，ChatGPT的算法可供性还需要在具体的“人-机”对话过程中逐渐明确。
概括而言，ChatGPT 的出现对于用户理解和适应算法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引入算法素养的理念，有助于用户理解ChatGPT文本写作的基本逻辑，能够在感知ChatGPT算法的基础上实现技术的“祛魅”，并通过理解ChatGPT背后的自然语言处理理念实现对技术可供性和算法可供性边界与场景的探索。
智能传播与算法素养的意义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用户开始使用ChatGPT，对于这一技术的迷思也在逐渐消退。文森特·莫斯可认为，“技术只有摆脱了神话般的偶像崇高，才能真正成为社会和经济变迁的动力”。[13]对于智能传播时代层出不穷的新兴技术，盲目迷信或全然拒斥都不足以形成对于数字技术变迁和“人-机”互动关系的有效框架。只有引入算法素养的理念，从技术视角解剖新兴传播媒介和数字应用的底层技术逻辑与现实技术局限，才能够真正将技术纳入社会有机体的结构中得以应用。
从这个角度来看，从媒介素养到算法素养的理念演进背后，投射的是从传统媒介单向度的信息“中介”到智能媒介时代技术嵌入的互动“平台”的结构性变化。AIGC所催生的人工智能写作引发了信息检索和内容生产领域的生态转型，教育界也需要对此展开积极的应对。立足于算法素养的培养理念，能够将用户的信息接触能力、阅读能力、选择能力、批判能力和使用能力转型为人工智能技术对话基础上的信息生成能力、信息研判能力和信息转化能力，从而让人工智能写作真正有效地服务于个体的学习与成长。
ChatGPT的创始人山姆·阿尔特曼在接受采访时表示，ChatGPT将取代大多数白领的日常工作，但也会因此催生一批新的工作形态。由此可见，算法和人工智能写作正在为人类社会提供一种新的机遇和形态，但算法素养的培养是帮助个体进入这种新社会形态的敲门砖。ChatGPT的兴起与算法素养教育相辅相成，构成了智能传播语境下个体与技术协同演进的路径与先声。
【本文为2021年清华大学本科教育教学改革项目“通识写作课问题意识的教学路径与效果探析”（编号：ZY01_01）；清华大学写作中心教改三期“融合互动教学的媒介逻辑与教学设计探索”（编号：xzjg2022-6）阶段性成果】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王沛楠.人工智能写作与算法素养教育的兴起——以ChatGPT为例[J].青年记者,2023(05):9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