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媛媛第一次写讣告，对象是老马，一头33岁的马来熊。
2022年12月31日，老马在睡梦中去世，红山森林动物园的熊馆主员翌日为它写下讣告。猛兽片区技术主管刘媛媛则是这次讣告的主笔。
一场很早就面临的离别
生于1989年的老马，生前几乎是最年长的马来熊。换算成人类年龄，老马将近100岁。这样一只年长的马来熊，“熊”生故事也跌宕起伏：表演团中被救，在南京玄武湖动物园中长大；1998年和“妻子”一起搬进红山；2019年，寄住别园的过程中“妻子”离世，留下无儿无女的老马；2021年，新的熊馆建成，元老级的它再次移居，安享晚年……
在平均寿命24岁的种群中，老马的长寿让它体会到更多的孤单与团聚，也见证了红山动物园成为全国第一家取消动物表演的城市动物园。
见到老马那年，刘媛媛28岁，老马30岁。已经能在同类中做祖父乃至曾祖父的老马很老了：皮毛失去光泽，牙齿近乎全部脱落，高耸的骨头从虚弱身体里撑出，仿佛每走动一步，就能听见老旧零件转动的声响。
“老马那会已经不跟游客见面了，只在少数时候出去遛弯，行动很有限。”刘媛媛的记忆里，这些“少数时候”也会碰见来访游客，他们望着行动迟缓的老马，偶尔有人喊出它的名字。
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并不会因为一两次惊喜而改变，身为动物研究者的刘媛媛懂，团队的饲养员和兽医也懂。“这是一场很早就面临的离别，哪怕我们用了很长时间去做心理准备，还是担心老马会突然离去。”
2022年的最后一天，老马睡在自己的小窝里离开了人间。生命走向终点前的一段时间，它变得嗜睡，饲养员轻拍后背或是叫唤两声，试图将老马从长久的静默中唤醒。但是，醒来的老马活动量更少，进食都只挑最爱的食物，草草吃上两口。
“感觉快到分别的时候了。”即便如此，团队里的饲养员和兽医还是想帮老马撑过冬天。他们给老马铺上温暖的稻草，添上供暖的油灯，食物打成糊状以便没有牙齿的老马吞咽……温暖的小窝里躺着虚弱的老马，边上围着担心老马的人。
最后，老马在睡梦中去世，奔向了另一种团圆。
老马并不是红山动物园里第一个有讣告的动物，早在2020年，一只名为“紫金”的獐子就因意外身亡拥有讣告。
“事实上，我们不愿意看到讣告，那意味着动物的离世。”红山动物园的工作人员透露，为离世动物写讣告大多是饲养员们的自我选择和真情流露。时间的长河里，如何告别老朋友不需要定量化的标准，但每一场旅程的结束却需要一个交代。
“告诉所有关心老马的朋友，我们得接受老马的离开，生活还会一直下去。”刘媛媛说，老马讣告里的一些话盘旋在团队成员的心里很久，以至提笔写起来，眼前就浮现出老马的身影。
“老马第一次进入熊馆外场探索时正是美好晴亮的春天，老马坐在油菜花旁抬头打量飞舞的蝴蝶……”讣告里，饲养员们把老马初进熊馆的场景记下，那是老马开始幸福晚年生活的起点，也是缠绕在成员脑海中的点滴日常。“那个画面太美了，我们想记录下来，这样大家想起老马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全是美好场景。”
将动物最美好的一面留给游客，或许是许多写讣告的饲养员初衷。小獐子紫金去世时，饲养员彭培拉同样选择了温暖的告别话语。她的笔下，没有紫金离世前挣扎的细节，也不见沉重的情绪，她简单而直观地交代了紫金离世的原因与时间，用“友善沉稳、带头吃饭”为小獐子的生命画下句号。
当人们再回忆紫金或是老马时，会自然地想到那只在密林间跳跃的小獐子，埋头干饭还不忘机警地抬头张望；天气晴朗的午后，饲养员坐在石头上，老马趴在另一块石头上，闭眼享受着微风和暖阳。人间时光或长或短，饲养员们尽力地攥住那些美好时光，再慢慢松开手掌露出温情和善良，送予往来的行人。
“动物园是一个让人和生命共情的地方。”纵使不愿意面对生老病死，仍会与无常撞个满怀，离去的动物则加深了“刘媛媛们”对生命的理解和认识。
对生命的尊重不只是一张讣告
南京的初春伴着清冷雨水，刘媛媛骑着电动车满山头巡视。老马离世2个月后，饲养员们的工作与生活按照正轨进行。动物园里，还有许多动物正等待饲养员的照顾，它们和老马一样，引领刘媛媛在动物世界里继续探索。
中国猫科馆前，金钱豹越越矫健地自山体跳下，再缓慢而谨慎地行走在自己的山头。和所有猫科动物一样，越越领地意识强，见到生人格外警惕，会藏在石块或是树桩后观察“入侵者”。此时，它缺失的右前肢就会暴露。
“越越跟别的动物打架，右前肢受伤感染，做了两次截肢手术才把命保住。”刘媛媛偏爱越越，觉得越越少了一条腿也积极生活，“干饭积极，去运动场也积极，看不出自卑和沮丧，性格直接、爱憎分明。”越越简单直白的活法，是对生命渴望且珍惜的原始本能，超越了“乐观”“坚强”等人为赋予的意义。
从10年前入园工作开始，刘媛媛几乎干遍了动物园里的活，经手的动物也难以计数。“我们总说给动物好的生活环境，这个‘好’如何定义，怎么能让它们用有更多选择权，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摸索。”从老马到越越，红山动物园的动物们亲身经历了生活居所的变化，那些狭窄逼仄的铁笼被废弃，贴近自然生态的家园一点点地出现在山坡各处。
基本的生存需求满足后，刘媛媛要设法了解不同动物的深层次需求。“饲养员真是一份‘干到100岁、学到101岁’的工作，从动物饮食和身体健康，到生态环境和植被分布，需要构建出一个微观生态圈。”她以越越目前的居所举例，一座山头从植物选取到仿真地面再到倒木摆放，都是团队多次实验的结果，只求尽可能贴近金钱豹真正的栖息环境。
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上，刘媛媛坚信，对生命的尊重不只是一张讣告，“让它们好好活才是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刘媛媛不知道将来是否还会写讣告，但可以肯定的是每次提笔，她都会想到故去的老马。老马的睿智和乐观，超越了物种，刘媛媛和队友要带着“老朋友”的优点去照顾更多朋友，这样才不负每一场生命的旅程。
春天已经在路上，悲伤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正如讣告里写的那样：“温暖的风从城市吹来又吹回到城市，在这里短暂停留时，它也会安静地陪在老马身旁。”用力地记住老马，全心地投入生活，油菜花的明艳会再次愉悦大家，阳光的温暖也会洒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祝愿老马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幸福健康。”
（部分图片来自红山森林动物园）
新江苏·中国江苏网记者 喻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