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浙江日报 鲁晓敏
公元1269年农历七月十六,地处浙中的缙云刚刚出伏,新上任的县令陈绍若顶着酷暑,慕名到访境内名胜仙都。他先是游览了仙都标志性的景观鼎湖峰,再乘舟顺流而下,来到了另一处胜迹旸谷洞。从炎炎夏日钻入清凉世界,洞穴阵风袭来,陈县令燥热的心瞬间就清静下来。
旸谷洞与鼎湖峰遥遥相对,一头枕着初阳山,一头枕在练溪畔。朝东的洞口形如喇叭,每当旭日东升时,朝阳顺着喇叭口照进洞穴,石壁上的晶体发出五彩的光芒,犹如万斛烁金倾倒而入,洞室中一片灿然。所以古人称之为旸谷洞。相传,范蠡老师计倪曾隐居于此,又名倪翁洞。
一
环顾斑驳的洞宇,陈绍若目光所及之处,落满了前人的摩崖石刻,那些来自不同年代的书法,有地名的书写,有咏志的题榜,有记事的叙怀,有游者的名字,有的已然漫漶,有的交叉重叠,有的晦涩难认,有的字字如新,它们如同沉睡的龙蛇散落在磨平的石壁上,仿佛只要大喝一声,那些凝固的线条就会伸伸懒腰,齐齐扭动起来。
陈绍若钻过几个洞穴,前方出现了一块巨石,正面刻有“倪翁洞”三个篆体大字,那是唐代缙云县令李阳冰的杰作,这位老前辈的篆书实在了得,世人称之为“李斯之后千年第一”,后人将他推崇为“篆圣”。陈绍若不由正了正身子,他伸出手指,跟随着“倪翁洞”的笔画在空中划出各种姿态,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频频点头。
良久,陈绍若顺着逆时针走到了巨石的右侧后方,继续摩挲着石壁上一个个玲珑的文字。此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越过峰林,从旸谷洞西侧洞口洒进了洞室之中,照亮了陈绍若的脸庞以及身后的岩壁。陈绍若眼前的石头正好处于背光状态,那些文字陷入了昏暗之中,显得有些模糊而又深沉。陈绍若怔了一下,眼前的楷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睁大眼睛,仔细地搜索着三纵竖排的大字,一字一顿,边看边读:
“嘉定丙子,重阳前一日,邑人田君锡、天台陈伯奇、伯彝来游。”
当他读到陈伯奇三个字时,陈县令的声音发生了颤动,瞳孔睁大,嘴唇上的胡子仿佛在风中狂乱地抖动!他不停地抚掌,不停地拍着石壁,大声地喊叫起来:“拿笔来!拿笔来!”
看着长官激动万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陈县令看到的陈伯奇正是他的父亲,而伯彝是他最小的叔父。异地他乡,巧遇父亲的手迹,做儿子的怎能不兴奋呢?
二
时间摆渡回南宋嘉定九年,也就是公元1216年,重阳节的前一天。一个叫田锡的缙云本县人,陪同来自天台县的客人陈伯奇、陈伯彝来游仙都。秋天出游,在古人口中称为秋禊,秋高气爽,景色宜人,文人雅聚总要有一些纪念,或吟诗,或题词,或刻字,以此纪念难得的相聚时光。游兴正浓的陈伯奇在倪翁洞中寻得一块空壁,挥笔写下了一行人的名字,并请刻工刻于石上。在这幅高100厘米、宽38厘米的摩崖石刻中,为了尊重东道主,他将田先生的名字刻在最前头,并在田姓之后特意加了一个“君”字,以示尊敬。
光阴荏苒,五十三年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桌子搬过来了,墨研好了,宣纸展开了,一切准备就绪。陈县令略略顿了顿,“唰唰”挥笔写开来,直着书写了8行楷书,共计114个字:
嘉定九祀,严君偕季父访亲戚田君同游于此,记岁月于岩壁间。阅二十七年,绍若始生。又二十七年,绍若叨宰斯邑,访而得之,虽风雨剥蚀之余,笔墨俨然如新,非有物以呵护之耶?
“那一年的九九重阳节,严君(古人对父亲的尊称)与叔父一道到缙云拜访亲戚田君,他们游览仙都之后,将此行记录在旸谷洞的石壁上。二十七年后,我才出生,又过去二十七年,我担任缙云县令,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父亲的亲笔手书。虽然风雨相侵,但是这些字迹如同刚刚刻上去的一样,看起来还是簇新的,这应该是冥冥之中有神灵护佑吧。”
一场相隔五十多年的父子对话,就这样刻在了石头上。红字大,沉稳端庄,绿字小,娟秀隽丽,两者大小相差一倍,或许寓意着辈份之差,以此表达出儿子对父亲的恭敬。陈县令最后写道:“命工刊之,旦夕迎侍严君来观,云胡不喜,咸淳五年七月既望,男宣教郎知处州缙云县主管劝农公事绍若谨书。”
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命刻工刊刻之后,时刻期盼着父亲大人故地重游,他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啊!”
咸淳五年,即公元1269年,既望,也就是农历七月十六。时间过去了五十多年,陈伯奇依旧健在,老先生肯定已是古稀之年。儿子绍若27岁就当了县令,想必是进士出身,能够主政一县,为一方百姓造福,做父亲的当然为之欣喜。这幅高100厘米、宽60厘米、满是孝心的摩崖石刻刻好之后,不知道陈老先生最终是否故地重游?
同一年的重阳节,陈绍若又一次来到了仙都,自然是祭祀黄帝。陈县令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由于工作繁忙,许久未在高堂大人跟前行孝,仪式结束之后,他来到旸谷洞。这一次,他留下了一幅大高75厘米、宽100厘米的石刻,历经岁月沧桑,许多字迹斑驳,已经无法辨认。他记下了重阳日的感怀:气澄清,水天一色。览山水胜概,俗怀为之洒然,晚泊玉虚。次日游小蓬莱,泛舟而归……
三
宋史中没有关于陈氏父子的只言片语,《缙云县志》中尚有陈绍若的寥寥数语,而陈伯奇的史料则更难以搜寻,但在历史的缝隙中,我们还是窥见了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在《送鄂渚秋官陈伯奇兼柬阮广文》一诗中,作者释居简记下了陈伯奇的官职——鄂渚秋官。鄂渚即今天湖北鄂州,秋官则指掌管刑狱的官员。释居简晚年隐居天台,与陈伯奇交好,一次寻常的送别,为我们留下了陈伯奇的明确信息。
后人瞻仰仙都摩崖石刻之时,人们将目光聚焦到了李阳冰题刻的三个玉树临风的篆字上,而忽视了那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父子碑。如果人们把目光落在冰冷的石头上,依旧可以感受到那子与父的深情,似乎可以听到子与父的温情对话。
几年后的一个冬日,适逢大雪纷飞,陈绍若再游仙都。此刻的仙都别有一番风情,想来与西湖“晴游不如雨游,雨游不如夜游,夜游不如雪游”的说法大致一样,大雪让仙都更加苍茫,也让他的心境更为旷远。陈绍若迎着风雪,独自站在鼎湖峰下,仰望着插在水边的万丈孤峰,一会儿浅吟,一会儿高歌,直到泪流满面。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泣,或许是为了那个黯哑的时代。彼时正是“山河破碎风飘絮”,在元军的持续攻击下,南宋已经摇摇欲坠。作为一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文人士大夫,想要拯救国家却有心无力了。
公元1276年正月,谢太后下诏天下州郡降元。《缙云县志》对宋代县令的记载中,陈绍若排在末位,或许他就是宋代缙云最后一位县令。随着宋室倾覆,不知陈绍若飘向何方?身归何处?按照当时士大夫的普遍选择,陈绍若所走的无非两条路:或者归隐山林,当大宋遗民,不再关心政事,苦心孤诣做学问;或者招募民兵反抗,兵败逃亡,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其实,两条路就是一条路,陈绍若从此身悬于莽莽山林,消失在了茫茫的历史之中,再也不见其踪。
所有的烽烟往事都被隐去了,此时的初阳山抹上了一层淡金的夕阳光泽。穿越旸谷洞,我从逼仄的洞穴来到开阔的洞口,一眼望尽,鼎湖峰直插天脊。鼎湖峰下,一条白练一样的溪水蜿蜒而来,奔流至初阳山下,粼粼的波光从水中的岩石爬了上来,一直漾到了跟前。此刻,沉沉的暮霭从山峦上升起,飘到水面上,我仿佛看见一叶扁舟正泛波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