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端起摄像机之后 才开始与人建立了关系

《是枝裕和:再次从这里开始》近日由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编辑出版。本书是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最新作品。从未面世的随笔,极私密的访谈,深入生命的六十六部电影,呈现是枝导演的创作灵感与电影世界。2019年戛纳金棕榈奖获得者奉俊昊、《小偷家族》主演树木希林、法国影后朱丽叶·比诺什、电影理论家莲实重彦等人特撰文推荐,讲述他们眼中的是枝裕和。书中还有六十余幅珍贵照片、是枝裕和年表和最全的作品解说。

岛森路子:在您个人的纪录片时代,也创作了相当多充满企图,激起了广泛讨论的话题之作吧?

是枝:我个人从事纪录片创作的时期,是在1990年前后。那阵子,富士电视台尚会在深夜时段播出一些具有实验性的节目。NONFIX是一个时长为一小时的纪录片栏目,内容和形式基本上任由创作者自行发挥,由通称“深夜节目编辑部长”的金光修和小川晋一两位先生,负责评估并敲定节目的选题。

岛森路子:可能这样讲会有点奇怪,在我感觉,与其把您称作“社会派”,倒不如说,您是以一种把自身的人生体验与社会问题编织在一起的方式,去持续产出作品。这在如今的年轻创作者身上,是极为罕有的品质。

是枝: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意识,但创作的入口确实如此。我在NONFIX做的第一部片子,报道了环境厅官员山内丰德因负责水俣病的诉讼调解而自杀身亡,以及另外两名女子因被政府的生活保障体系拒之门外而最终自杀的事情。起初,我是以“生活福利保障的中断”为该期节目的主题展开调查的。我原计划以两位自杀的女性为中心,去反映围绕她们的各种状况,让那些据说曾以恶劣态度对待她们的政府职员出镜接受采访。谁知在取材的途中,发生了山内先生的自杀事件。

我看了他的履历,他在加入厚生省之后,一直升到了社会局福利保障科科长的职位。莫非这个人也是政府福利保障体系中的一名责任官员?我感到好奇,就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部,曾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通过了国家高级公务员考试,明明可以选择进入大藏省或外务省,谁知却并未走上所谓的“精英仕途”,而是去社会局干起了残障人士福利保障方面的工作。后来被调到了环境厅。遇到这位身处制度与百姓诉求的夹板之中,不堪其苦而自杀身亡的官员,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人强行嵌入到一个多么俗套且陈旧的思维模板当中,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格局有多么狭小。

岛森路子:在追踪报道艾滋病患者的那期节目里,好像您自己也出镜了吧。

是枝:是的。那次我是被报道对象卷入其中的。我把那种被动卷入的感觉如实地放到了节目里。其实,能用纪录片这种形式去呈现的,并不是什么“事实”“真相”之类宏大的东西,而是在摄影机见证的现场,身处镜头中的双方所共同拥有的时间,以及彼此之间建立的关系。纪录片只能去拍这些。当我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后,最初在编辑阶段漏掉的一些画面,比如采访对象投向摄影机的某个眼神,以及冲着摄影机旁的我说话的瞬间……在我看来全都有了意义,或者说它们恰恰反映了纪录片的本质。

那位身患艾滋病的平田先生,说到底只是想找个倾诉对象,才给我打了电话。我到他那里以后,他先是说了周围一大堆人的坏话,然后大喊道:“啊,心里痛快多了。走,一块儿吃饭去。”就是这么个人。(笑)因此,我索性把采访组成员被动卷入到拍摄对象的影响之中这种状况,作为节目的主线播了出来。

岛森路子:您对自己的出镜没有抵触感吗?

是枝:起初是有的。但节目制作完成后就消失了。虽说拍摄过程中我还在为这个烦恼。

不过,我这种做法也曾遭受过指责。有的意见认为,记录者不该出现在镜头里。平田先生的眼睛到后来慢慢看不见了,有时会把药片掉在地上而漏吃,为了找到掉落的药片,他就用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我独自去采访的时候,见此情景,一边开着摄影机,一边忍不住把药片捡起来,给他递了过去。为此,我遭受了狠狠的批评。总之,他们认为我应该去拍摄的,是平田先生寻找药片的那种境况。我认为这种思考方式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拍摄节目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想做一点通常是人都会做的事。那种感觉,我至今都不愿忘记。

岛森路子:您当初加入 TV MAN UNION 是因为想拍纪录片吗?

是枝:当时并没有这种愿望。我考虑的是,最后要在某个阶段转去拍电影。那阵子一直为旅行或海外取材的节目担任助理导演,我心中有一种再也不愿得过且过的心情,便辞去了常态性节目的工作。之后,我交出的第一个企划,就是报道山内先生的自杀事件。所以,若说我是从“社会派”入门的,那我的确算是“社会派”。而从完成的节目来看,我讲述的全都是人的脆弱。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走到了一个偏离原有路线的地方。这种偏离感,我自己倒是并不讨厌。(笑)

岛森路子:您从很早开始就有不俗的工作表现呢。归根结底,您其实是个新闻工作者。这次的新作《距离》也是如此。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部作品,您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新闻人。虽说和现今社会对新闻工作者的定位不太一致。

是枝:实际上,我也觉得自己的作品具有“新闻性”。虽说我对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新闻性”“社会派”等词汇所代表的那一套条条框框表示反感。(笑)所以我自己不怎么用这些词。不过,我希望自己不忘保持一种关注社会的视角。

如今,家用摄像机的性能变得非常好,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一个人独立拍摄,我想对影像制作抱有兴趣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许多年轻人却没有用镜头去观察他人的愿望,无法与镜头对面的人建立关系,因此只能把镜头对准早已熟悉的关系,例如家人、恋人或自己。所有人都在向内,而非向外注视。要么就处于自闭状态,要么就突如其来地以暴力方式把注意力向外发泄,徘徊在两极之间。我认为,假如不能普普通通地,像我们此刻面对面聊天交流一样去运用摄影机,就无法通过拍摄纪录片,在过程中获得成长。

岛森路子:年轻人很容易用奇怪的方式去歪曲世界,获得膨胀的自我感觉。您自身有没有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获得了成长的感觉呢?

是枝:我是实际尝试过之后,才了解到这一点的。我这个人,非要说的话,也属于自闭的那一类。(笑)我觉得自己在端起摄像机之后,反而才开始与人建立了关系,从中获得了种种发现,学到了怎样去成长。

……

(岛森路子为日本《广告批评》杂志主编)

(节选自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新书《是枝裕和:再次从这里开始》,戛纳金棕榈奖得主、日本电影大师是枝裕和最新作品,2019年6月出版)

文/岛森路子 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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