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为我|专访刘索拉

对话 · 刘索拉

以下为采访摘要

没想到我能做出这么快乐的音乐

在十一月底的北京,排除疫情中的种种困难,终于见到刘索拉。最近,为纪念中国动画百年,刘索拉受邀创作了交响舞曲《大圣传奇》。
《大圣传奇》是刘索拉大病初愈后的首部作品。重病卧床四年,直到今年年初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她强撑着每天工作半小时,花了八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交响作品。

田川:您说在创作过程中感受到了自己乐观的情绪,如果让您记录八个月创作中的一些细节跟故事,您会选择什么样的时刻跟我们分享?
刘索拉:《大圣传奇》让我吃惊,因为在写它之前,我的音乐没给人感觉那么快乐。很多人都觉得我的音乐给人刺激性特别大,说你好像是在故意刺激人,故意让我们不平静。可能是因为我以前的性格,或者我以前身体太好了,能量太大了。我接受做《大圣传奇》的时候身体非常弱,每天只能工作半个小时,基本就是爬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做半小时就完蛋了,之后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我就想,写一个交响乐下来,我可能真的就死了。但后来想想,也不见得,要把事情往好了想。因为大夫跟我说,你要保持大脑的运作,它是指挥身体的,大脑坏了就没救了,病也好不了了。所以我就想,那至少每天让自己动一会儿大脑,就这样一点一点做了八个月。
做出来以后我一听,我说怎么这么好听、这么快乐呀。我这么悲观的一个人,没想到能做出这么快乐的音乐。后来我就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功劳肯定要归功于动画片本身就很欢乐,它让你没法悲观。剩下的可能就是我自己在变化,我好像喜欢这样轻松的、快乐的状态。

人们最早知道刘索拉,是因为她的第一部小说《你别无选择》。1985年,它被刊登在《人民文学》最显眼的位置,在当年轰动一时。那时刘索拉刚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不久,书中讲述的正是她和她那帮同学寻找自我的故事。
后来人们把这本小说誉为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开篇之作”。刘索拉也被冠上了先锋派作家的名号。

△《你别无选择》刘索拉 著


田川:生病之前您对生活中什么事感到悲观?
刘索拉:基本上我对什么事儿都感到悲观。
田川:那每天生活不会很压抑吗?
刘索拉:不压抑,这种悲观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悲观,它不是真的悲观,也不是把什么事都往坏了想,它是不会把什么事都想的特别高昂。有些人说今天太阳真好,生活特别美好,对我来说这就特别傻。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笑话的人,会喜欢很黑色幽默的事情。
田川:什么事您觉得属于黑色幽默?
刘索拉:比如我在美国住的地方是尔湾,是美国最好的住宅区,那里的人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对我来说,我就觉得他们特别傻,觉得特别好笑。一去尔湾我就会生病,他们说你怎么一到尔湾就生病,我说就是这个地方太健康了,空气太好了。就是你总会把生活翻过来想。有时候我就属于这类人,有一点暗,觉得什么事都特别可笑,是那样的一种悲观。
但是我现在连那种悲观都没有了。生病以后就开始校正自己,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黑,就往正常人的想法转。因为你正常,抵抗力才能上来,免疫力才能提高,包括思维也转化。两三年前是最糟糕的时候,大夫说我可能还剩两个月可以活,突然就觉得,凭什么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然后我活下来了,其实就是靠脑子启动的这个校正方法,就是你一定要把所有事都往好了想,否则这次的灾难可能会更大。生病期间我没有哭过,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说我完蛋了之类的,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扛。

1955年,刘索拉出生在北京一个干部家庭,家中排行老三。父亲刘景范是中共早期高级将领刘志丹的弟弟,曾任中顾委委员、民政部副部长。母亲李建彤是作家。在刘索拉的整个童年时期,因母亲撰写了小说《刘志丹》,一家人深陷政治漩涡。


田川:那时候您年纪还很小,当时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了吗?
刘索拉:家里不想让我知道,父母想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这一点他们成功了。所以是越大才越想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文革”的时候,才明白。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文革”以后他们也保护不了我了,我就懵懵懂懂的跟着他们的命运,沉浮了十年。但其实还是不懂,也不想懂,因为太复杂了。然后家长觉得你要有自己的前途,不要想家里的事情,所以就让我学音乐转移注意力,完全不要进入他们的世界。在艺术世界里,我完全就脱离了当时的环境。
田川:您从没觉得特别苦,或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吗?
刘索拉:就是学会关门了,怎么样都行。

△刘索拉

关起门来,写字画画,父母特殊的“关门式”教育,让刘索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太清楚父母的身份、他们的经历。直到刘索拉上中学,父母先后被关押,她失学,跟着境遇相似的小伙伴混迹街头。

她描述自己在青春期的形象: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可以张嘴骂人,在什么高雅场合下都可以自然地把脚放在桌子上卖弄时髦思想。在独自长大的日子里,她用反叛对抗着当时的际遇,也渐渐磕碰出了自己的模样。

田川:您会刻意回避它带来的负面回忆吗?
刘索拉:我写的《混沌加哩咯楞》就是一本关于“文革”的小说。我记得有评论说觉得非常朋克,玩世不恭的感觉。其实那个就代表了当时一些北京孩子的状态,受完苦后,你会用一种很酷的方式把它抹掉,就变成黑色幽默了。所以黑色幽默的状态从小就影响着我,很多特别惨的事,别人会伤心的事,到我这儿就会变成一个笑话或别的东西。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好像有一种关门的感觉,受伤后不想再因为回忆被伤害。所以和别人不一样的问题在于,可能伤害太重了,就说不出来了。
田川:更多时候选择用调侃的方式把它轻松地说出来。
刘索拉:对,调侃了一辈子就是在避免重大的问题,所以我不会了。

要相信事情会有所转变的

刘索拉是中央音乐学院在文革后招的第一批学生。她和她的同班同学谭盾、叶小纲、陈其钢等一批响当当的作曲家,构成了中国音乐界的黄金一代。

△刘索拉(右一)与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同学合影

大学毕业后,刘索拉意外成为红极一时的作家,但文革后对知识、艺术的如饥似渴,让她很快就放弃了眼前的成绩,决定到国外继续学音乐。1988年,她飞往英国。

田川:您出国的时候准备了三大箱行李,还超重了,里面其实都是上等面料的衣服,但出去后似乎总是穿错衣服。
刘索拉:衣服后来全送给留学生了,国外的年轻人不穿那么好的衣服,他们穿的其实很破,买二手的衣服他们就很高兴了,又便宜又酷。
田川:我也在英国待过,就是每天想穿什么好像是一种思维训练,不是在赶潮流,是在寻找自己,在思考你到底是谁。
刘索拉:对,你是谁这个很重要,比你穿的衣服多少钱更重要。尤其现在国内都这么有钱了,还没有这方面的训练,还在训练大家怎么认识那些品牌。“你是谁”不是钱搭起来的,是你的思维搭起来的,所以你要穿什么衣服,都是你思维的产物。

刘索拉到英国后,乐队平克·弗罗伊德的前经纪人和她签约,她和其他几个音乐家组成了一支小小的东方雷鬼乐队,开始去世界各大音乐节演出。虽然有好的演出团队,有知名经纪人帮忙运作,但刘索拉在英国的发展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刘索拉:后来觉得在英国根本没法做想做的音乐,很难。
田川:为什么?
刘索拉:英国种族歧视其实挺厉害的,即使融进去了,你也是一个少数民族,就必须得做出少数民族的状态,得符合他们对少数民族的要求。比如我太爱笑了,笑起来声儿特大,他们就觉得你不能代表中国女性,中国女性不是这么笑的。他们会有好多“眼镜”给你框住,会把你套在第三世界异国情调的套路上,我不喜欢那个状态。不是异国情调你就不对了,怎么可能呢。所以他们不了解中国。那个环境特别压抑,他永远站在文化制高点上,你永远是错的,这种感觉就憋死了。

刘索拉形容在英国的自己:

我这个笨蛋,学了半天音乐,只学会怎么正确地把自己套在别人的框架里,像一只老想上套的驴······你觉得古典音乐束缚个性,跳出来钻进摇滚乐和流行音乐的吵闹中,声音大了,可套子更套,绝对不允许有任何越轨的想象力。

△刘索拉

一次在录音间,著名音乐人Paul Simon的经纪人问刘索拉,你将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刘索拉信口瞎说,组织一个以中国人为主,但有新节奏的乐队。

田川:那会儿很受打击吗?
刘索拉:倍受打击。你想孤零零在国外受到这样的待遇,没办法。
田川:那您是在什么阶段开始慢慢寻找到自己了?
刘索拉:在我到纽约做完《蓝调在东方》以后,就开始形成了自己音乐的特点了。在纽约我碰到了特别顶尖的音乐家们,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马上你就听到了更多的东西,找到了知音。所以我就有了机会做我想做的,而不是去想怎样适应别人的要求。

△刘索拉(右)与音乐家阿米娜

在美国,刘索拉把自己置身于各种乐队去听、去看。也是在那时,她创作出了她的代表作《蓝调在东方》,当时刘索拉的音乐被美国权威音乐杂志称为“一种新流派的酝酿”,并被列入《英美新世界音乐》排行榜前十名。逐渐找到自己,形成风格,刘索拉在英美先锋音乐界引起驻足。当时她被视为“唯一有能力在世界主流爵士音乐节上演奏的中国音乐家”。

刘索拉:当时在纽约,感觉需要突破的是中国音乐家的能量。国外的音乐家演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的音乐会,一气呵成不会累,他给你的第一个音是足200%的能量,等到演两个小时,还是200%,没有一个音会掉下来。中国乐队如果没有外国人撑着,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能量会掉下来,刚演半个小时就发现他们累了。但现在的新一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可能是吃的好了。
田川:我看您也会给音乐家们调菜单,说作为音乐家的两个条件是要能吃能睡。
刘索拉:对,其实是纽约给我的启发,我的纽约音乐家朋友们都是能量特别大的人。而且其实挺难打破所谓的亚洲印象,就比如我们的声音是要小声的,温柔的,没有放浪形骸的。其实不是的,中国原始文化里是非常放浪形骸的,它有一种特别嚣张的东西在。所以我在乐队里就启发大家忘我,你忘我了,才会有最有魅力的东西出现。

不规则的旋律,接近于巫师般的吟唱,刘索拉的音乐时刻挑战着人们的传统听觉体验。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至今已成立二十五年。他们不主流,但在国际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更是当代中国极为重要的乐队之一。

他们的演出现场,总是布满玄机。未知且令人兴奋的即兴演奏,变幻莫测的人声与口技,刘索拉把民乐玩出了一种新的节奏。有评论说,刘索拉在寻找新的道路,以避免完全向西方的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投降·····这样的全球化,完全可以对西方置之不理。

田川:疫情三四年的时间,像看病啊,经济啊,所有都是有点未知的状态。尤其年轻人,他们会觉得特别恐慌。您怎么看待现在这种状态?
刘索拉: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要把事情往好了想。就像生病了,你要往好了想。比如我们的作品不能演出了,我们就想明年它会演出。我们的音乐家们都没有放弃教学和练习演奏,都在坚持工作。乐观不是一个表面的东西,不是早晨起来跑步说太阳真美好。所以乐观是内心的东西,是你内心想着事情是可以转变的,希望是有的。
我相信人的身体是有启动免疫力的能量的。所以在对付特别重大灾难的时候,你不能放弃启动自己的免疫力,这个免疫力包括头脑。我相信有无形的力量在帮助我们,战胜一些事情。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制片人:张燕

编导:伊帆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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