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没文化吃亏有多大?——贫民十字军东征记

引子:

1095年,我国北宋绍圣年间。武人赵匡胤终结乱世带来的100多年和平正慢慢发酵。

乡野之间,百姓的日子过得平稳而富足。田间地头,大家时时聊起西夏入寇又被击退,官军已入横山地界,扫荡贼巢已是为期不远。朝堂之上,王安石和司马光留下的变法争执依旧持续,士大夫们似乎永远有精力来辩论如何管理国家更加合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宋,无疑是当时最让人羡慕的国家。

正如《东京梦华录》描绘的世界第一大都市开封:“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此时,世界的另一端——欧洲,则是别样景象


惶恐的西欧:

中世纪的西欧大陆蒙昧而黑暗,希腊罗马留存的文明之光已经消散殆尽,这里只剩下至高神权和无数分裂的领主。长达两百年里,凶猛剽悍的维京武士一波又一波来到这里劫掠杀戮,将许多地区化为屠场。创伤还没完全弥合,封建领主们的争斗又接连不断。战乱与灾祸,直接落在每一个民众身上。

污秽肮脏,粗野鄙陋,一无所有。”后世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如是说。

一座比一座凋敝的村庄周围,随处可见抛荒土地,废弃水渠。农夫们照顾自己的薄田已是吃力,还不能不抽出时间帮领主老爷们耕种土地。劳累之后,阴暗潮湿的陋屋草铺便是他们栖身之所。鸡、鸭、狗、人同处一室,各种气味弥漫空气。然而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毕竟神明让抛弃罗马人勤洗澡的堕落习惯已经太多年了。城镇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粪尿布满街道,四处污水横流。人群拥挤行色匆匆,也许只有征税的官吏才会大摇大摆走在正路上。黑暗角落里出没着奸猾小偷或凶悍匪徒,伺机夺取无辜者财物。尽管每天浑浑噩噩,也没几个人会去书籍中寻找答案,因为大家都识不得几个字,那是修道士们研究经典才会做的事情。大家偶尔会问为什么,牧师则告诉人们神明将解答一切。

(西欧中世纪普通人家内景)

一年前法国南部大发洪水,接着就是瘟疫和蝗灾。年内,干旱又降临到这片土地,导致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饥荒,不可避免到来了。

似乎天象也在印证着某些重大变故即将来临。月食、流星雨、彗星、极光,种种异象接连出现。乡村里,让人癫狂的麦角病正在蔓延。人们把这种可怕病症叫做“圣安东尼之火”(Saint Anthony's Fire),患者们不仅神志昏迷,还会四肢溃烂,在痉挛抽搐中经受痛苦折磨。无法控制的事情越来越多,各类传言也愈演愈烈,传说中最后审判日似乎即将到来,世界的毁灭在很多人看来随时可能降临。

(15世纪油画中的圣安东尼之火症状,其实由大麦真菌引起)

如今,无论是从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还是从世世代代统治他们的主人身上,每个平民都看不见任何希望。他们惶恐、焦躁,一种灼热情绪不断积蓄,整个法国地区可以说已经陷于崩溃边缘

正值此时,至高无上的教皇乌尔班二世(Pope Urban II)在克莱蒙特宗教会议上发表了重要宣言,他应拜占庭帝国使者请求,号召所有基督徒不分高低贵贱全都行动起来,放下他们的内部争执,团结一致去击败外部不断进犯的异教徒,夺回基督世界的中心——圣地耶路撒冷。

教皇庄严宣布,所有参与圣战远征之人都能获得救赎,他们过去的种种罪孽将得以洗涤

演讲获得了成功,有人开始呼喊:“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上帝的旨意!”贵族和平民们深受感染,就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他们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在场每个人都第一次感到,自己将要加入一项无比神圣崇高的事业,过去所有种种不顺都会烟消云散。

(发动十字军的乌尔班二世)


先知来临:

这,还仅仅是开始。连教皇也未曾想到,原计划召集骑士军队援助拜占庭帝国的政治举动会进一步演变成无法掌控的民众狂欢。

因为一个叫彼得(Peter the Hermit)的人出现了。法兰西乡间,人们发现来了一位骑着毛驴的修道士,他身材瘦小貌不惊人,打扮活像街头流浪汉,身穿长及脚踝的旧毛衫,光着膀子赤着脚,一身别无长物。彼得自称亚眠人,穿过了一个城镇接一个乡村。所到之处,他总会停下来布道。似乎他并没有高级主教们的指令委派,只是凭着热情对村落里的人们讲啊讲啊,号召大家一起加入十字军东征。刚开始,只有四处玩耍的孩子会好奇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隐修士,甚至会拿他的脸和毛驴相提并论。

(17世纪时的隐士彼得绘像)

然而,他依旧继续不断讲着,话语平实而富有感染力。路过的人们开始稍作停留,尝试听听他到底要表达些什么。可以肯定,彼得的言辞深深切中人心,他说的苦难恰恰都是每个欧洲人经历过、体验着的,他讲的救赎恰恰又都是每个欧洲人心中暗暗渴求而从来得不到的。他言语里包含着丰富阅历,也透露出对普罗大众的深切关怀,远远胜过过去照本宣科传教的僧侣。听彼得布道的人逐渐多了,本村的、邻镇的、一些人开始主动赶来加入围观队伍。一层一层的人群拥挤不堪,每当彼得开口,人们就自觉安静下来,生怕遗漏了什么。

一种演讲艺术的神奇魅力体现得淋漓尽致。另一位修道士吉尔贝形容道:“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看起来都非常神圣。”

确实,穷人、富人、村夫、镇民、带孩子的妇女、牵狗的猎户、衣冠楚楚的小贵族、甚至混杂人群的摸包窃贼。人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渴望立刻能了解彼得口中的罪孽和救赎究竟是什么。当彼得说起自己历尽艰难前往圣地朝圣,却被土耳其异教徒凶狠殴打被迫返回的时候,人们感到鞭子几乎就抽在自己背后。当彼得说道耶稣再临之日,圣光照耀的耶路撒冷将重回基督徒手中之时,人群里又不觉发出由衷赞叹。

(联想时下的传销,您便容易理解当时场面了)

听众们如愿以偿了,浅显表达让每个目不识丁者都能明白,异教徒对基督世界的威胁是如此迫在眉睫。原来年复一年的受苦受难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深重罪孽,而化解一切难题又如此简单,那就是加入十字军向着耶路撒冷进发。

真假似乎变得没那种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找到了想象中的答案人类精神的熊市上,无知灵魂是如此容易掌控。无论如何,法国人心中久久压抑的情绪得到发泄。

“这是上帝的旨意!”“去圣地啊!”人潮里,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富裕贵族们开始自掏腰包捐助彼得,因为这显然可以拉近自己和神明的距离,或许还可以补偿过去残酷盘剥农户的恶行。彼得几天内就平添了不少财富。不过,这位赤脚的隐修士并没有贪恋金银。他依然继续着自己不沾面包和肉,只吃鱼类葡萄酒的奇怪生活。很快,他的追随者数量迅速增加,不少人跪拜在他面前,称其为“圣人”。人们居然开始拔下他驴子的毛作为纪念,让那头无辜牲畜颇感愤怒。原来,彼得将得到钱财施舍给了最穷苦的信徒们,或者替追随者偿清欠债,或者资助缺乏嫁妆的女人们成婚,还帮饱受折磨的妓女赎身回家团圆。

如同最早版本的回忆录记载:“我们看到他以布道的方式穿过城镇,被巨大人群所包围。他收到无数礼物,圣洁得到高度赞美,在我记忆中没有谁能同他相比。通过他出色的权威,彼得在各处消除了人们之间原有的争执,和平与和谐得以恢复。”

尽管从未得到教皇或者主教授意,彼得此刻已经用他的方式将信仰付诸实践。更重要的,组织十字军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支队伍迅速聚集起来,准备前去解救耶路撒冷,同时也解救每个人自己。这就是贫民十字军,并非属于国王,也不受教皇指挥。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大多数淳朴之人抱着寻找救赎的念头,一些务实之人希望改变出路,而另一些现实主义者则渴望从中渔利。为了逃离无望的生活,为了改变眼前一切,人们动起来了


贫民组成的十字军:

市集上,大量家什被抛售,连房产也只能贱卖到异常低廉的价格。人们都决定跟随彼得去收复圣地,这显然比世俗家财更为重要。他们往往变卖家产就为了买上一把粗制长剑,或者干脆收拾细软,拿起农具就充当武器。

人群从法国北部出发,隐士彼得骑驴走在最前头,每经过一个城市,队伍就更壮大一些,很快达到1万5千人之多。虽然也有像沃尔特·桑萨瓦尔(Walter Sans Avoir)这样的法国贵族骑士阶层加入到这支十字军里,但更多的是贫民、农奴、雇工、流浪汉,甚至还有老人、女人、儿童、看门狗和羊群。不少小偷、劫匪、身负命案的凶杀犯也混迹其中。大多数人一贫如洗也没受过任何教育,对于生来便穷困不已的生活,他们没什么可留恋。有的人背着包裹,有的人赶着牛车,仿佛是一场往新世界的迁徙或者欢乐朝圣,而不是去和伊斯兰大军作战。

(最经典的绘画,彼得与贫民十字军)

一切已经超出教皇乌尔班二世的事先预计。他原本指望用精锐西欧贵族军队去支援拜占庭帝国,达到政治上控制东正教会的目的,却不想十字军的召集行动飞速演变成一场民众运动。

1095年夏天,彼得和他的“贫民十字军”从法国荷兰一带进入德意志地区。队伍走的散乱不堪,每当看到一个新城市,人们就会问:“那里就是耶路撒冷了吗?”许多人一辈子没离开过长大的村落,他们只是跟随着先知一般的彼得,想要去到理想中的圣地。

热爱旅行的朋友们应该清楚,徒步3000多公里是什么概念。这就是贫民十字军要做的事情,他们正横跨欧洲,用自己的双腿。

(欧洲研究者绘制的贫民十字军前进路线,红色为彼得主力途经之路)

彼得的演说一如既往动人心魄,连听不懂法语的德意志基督徒都深深为他的肢体语言和诚挚态度所打动。但是,接近两万人的队伍很快面临各种具体问题,比如吃饭就难以解决。携带的黑面包支撑不了多久,当地人提供到市场的食物又非常有限,其实大多数人实际上已身无分文。买不到拿不到那就抢吧,许多暴力行为应运而生。一些贫民十字军里的凶徒很快拉帮结派,和德意志当地部分贵族共同打起了富有犹太人的主意。于是,屠杀突然开始,一路腥风血雨,莱茵河沿岸的犹太聚集区遭了殃,4000到8000名犹太人被杀,幸存者也被迫皈依。

虽然贫民十字军分裂出的反犹太极端分子们夺取了大量财富和食物,但他们也失去神圣罗马帝国和邻国匈牙利各地领主的支持,很快遭到围歼。这时,彼得正停留在科隆(Cologne),不断游说德意志贵族,希望他们能加入自己的崇高事业。很明显,除了热忱传道,彼得头脑中也有他的计划。从实用角度来说,此举能增强贫民十字军的真实战斗能力。

终究,隐修士的语言天赋起到了积极作用,不少当地骑士和民众继续壮大了贫民十字军。相互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仿佛鸡同鸭讲的法国贫民和德意志普通人凑到一块儿,宿营地里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更热闹了。

(中世纪壁画,引领十字军的彼得)


坎坷路途:

1096年4月,这支杂烩大军达到了4万多人的巨大规模,让同时代的各国贵族军队相形见绌。然而,彼得花费了太多时间,许多狂热信徒已经等不及了。从法国跟随前来的贵族沃尔特·桑萨瓦尔就不愿呆在异国城市里浪费时间,他和属下6名骑士以及数千激进者径直离开了大部队,率先往匈牙利前进。

(沃尔特与匈牙利国王握手,他受到许可穿越国境)

匈牙利国王对于东方突厥军队的威胁深有体会,他为这些热情似火的法国十字军提供了食物补给,让他们得以顺利穿过国土抵达拜占庭边界。贝尔格莱德(Belgrade)就在眼前,可城内帝国指挥官却拒绝打开大门,他表示自己尚未接到上峰任何命令,不能让贫民十字军入境。沃尔特一行人只能干着急。

很快,随身干粮告罄,他们就把目光转向周遭乡村。劫掠再次发生,贝尔格莱德驻军立即和贫民十字军起了武装冲突。不仅如此,沃尔特16个手下还试图抢劫临近的泽蒙(Zemun)市场。不想这些家伙栽在了巡逻队手里。当地士兵没下狠手,只是把16个罪犯扒得精光放了回去。然后将他们的盔甲和衣服挂在城堡墙壁上,以儆效尤。

看着光溜溜的手下们,沃尔特颜面扫地。他派去采购生活必需品的手下又被误认为间谍,双方一言不合打将起来。当地马扎尔人损失不小,60个法国人也被困在一所小教堂里烧成了灰。后来,拜占庭皇帝的命令总算抵达,紧张局面得以化解,补给也送到贫民十字军手里。他们被允许向东南前往尼什(Niš),等待下一步指派。

隐士彼得和他的4万大军落在后面。他们由科隆水陆两路进入匈牙利。因为匈牙利国王预先安排,长长的贫民十字军大部队同样平安通过。其实他们还得到沿路基督徒的欢迎,各市镇开放了市场为他们交易,商人们不仅接受金钱,以物易物也可以,直到这些贫民们被榨干最后一个铜板。当时场面仿佛节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谈起耶路撒冷时人们夸夸其谈,好像明天就能跨进大门似的。

(后来的正规十字军圣殿骑士部队)

到了拜占庭边境的泽蒙,贫民十字军们赫然发现沃尔特部下的盔甲和衣服被挂在城墙上,他们不明所以,但发现城内盘查守备森严,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沃尔特等人先期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发酵,本地人警惕的盯着贫民大军。在十字军们例行去市场采购物资时,因为区区一双鞋的价钱问题和本地人吵了起来。火药味儿十足情况下,争吵迅速升级为骚乱。双方不知谁先动了刀子,血腥搏斗当即展开。彼得为信众们受伤大为愤怒,人多势众的贫民十字军干脆全面攻打城市。和异教的圣战还没展开,十字军倒是先杀掉了4000多匈牙利基督徒

洗劫泽蒙花去了彼得和手下们5天时间。他们享用了城里大量的嫩羊肥牛、还有数不清的葡萄酒。很多贫民多年没有这样大快朵颐,过去他们只能看着贵族们在城堡里大宴宾客。只是可惜,战利品却来自彼得口中的基督兄弟。

这样一来,狂暴情绪支配了贫民十字军。他们继续蒙头蒙脑的向前攻击,打到不远的贝尔格莱德。拜占庭居民见数万来路不明,号称“十字军”的部队气势汹汹,吓得四散逃命。驻军经过短暂交战也没能挡住彼得的大部队,贫民们涌进贝尔格莱德,再次大肆掠夺。他们把压抑的情绪撒在市民身上,欺凌弱者更助长了十字军的狂热。末了贫民们还放火焚城。浓烟滚滚之下,不知彼得作何感想,不久前他还不断提到要尊重要善待东欧的基督同胞,现在越来越狂躁的信众们已一步步成为脱缰野马。

7月3日,贫民十字军抵达尼什。他们没有见到沃尔特的的先遣队,倒是拜占庭指挥官告诉他们,只要十字军立即向君士坦丁堡出发,本地军队将提供食物和负责护送。如此合理的条件让彼得决心翌日便尽早出发,以防再生枝节。但人算不如天算,十字军里一些德意志人不知为何与路上的拜占庭市民发生争执。火气很大的贫民们立刻放火点燃了附近一处磨坊。局势很快超出隐士彼得的控制,贫民们和尼什拜占庭驻军开始了正面冲突

这一回,拜占庭军队有所准备,他们集合起来以严整队形攻击十字军。正规部队与乌合之众的差别第一次如此明显体现出来,西欧贫民们虽然多达4万,但哪里见过如此阵势,直接被打得四处溃逃。彼得和500多信众逃进附近山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失败了。第二天早晨,数千幸存者陆续找了回来,让人们又重新燃起希望。

尼什的战斗让十字军平白失去了1万来人,他们又强打精神勉强向东出发。当7月12号贫民们抵达索菲亚(Sofia)时,拜占庭帝国的护送军队再次来临,将他们半押半送带到了首都君士坦丁堡。十字军们不得不乖乖听话,毕竟对方全副武装而且还提供面包,总算没有再次发生基督教和东正教的内部火并。

(贫民十字军从法国和莱茵兰地区进入匈牙利,再进入拜占庭帝国)

8月初,贫民十字军各部在帝国首都汇合,彼得又见到了灰头土脸的沃尔特等人,乡音难得,此时欢欣定然是大于疲惫的。经过了这么多波折,贫民十字军总算实现了教皇所说的第一步,抵达君士坦丁堡,接下来就该是支援被异教徒侵袭的同胞夺回耶路撒冷了。

拜占庭居民对这些远道而来、衣衫不整的穷困西欧人报以真诚同情。毕竟除了商队和海船,很少有人从数千里外的遥远国度步行而来。当贫民十字军拖家带口走在君士坦丁大道上时,与其说是一支军队,更不如说是一大群朝圣者。拜占庭人用实际行动帮助了远方来客,给予他们金币、面包、或者驴车牛车。进行队伍旁,不少人泪流满面,他们原本纯真的感情得以流露,过去的分歧与冲突全在这一刻消弭无形。

随着另一些沿不同路线前来的法国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陆续抵达,贫民十字军数量恢复到3万多,想到圣战近在眼前,人们打起了精神。


请神与送神:

对东罗马皇帝阿历克塞一世(Alexios I Komnenos)来说,政治性的考量最为重要。他短暂接见了传奇隐士彼得。久经风雨的皇帝很快看出彼得内心的不安。确实,如今十字军该如何行动是个大问题,况且彼得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顺利指挥信众们了。皇帝赠给彼得个人100枚金币,并且如实告诉隐士,伊斯兰方面的塞尔柱突厥军队相当强大,他们盘踞在圣城周围,如果贸然行动恐怕胜算很小。对此彼得表示认同,他当然愿意等待后续正规十字军前来。但他也记得身处科隆之时,法国骑士们是如何自行其是。

(留存至今的阿历克塞一世画像,很有作为的东罗马君主)

短短5天后,这种担心成为现实。贫民十字军里一些家伙不断扒窃偷盗当地住户,还有人擅闯民宅,更有人动起教堂财产的脑筋。数日前亲如兄弟的情感可谓荡然无存。阿里克塞一世不愿再浪费耐心,他选择用船队将全部十字军运往安纳托利亚(Anatolia,今土耳其,又称小亚细亚),把恼人的家伙们全打发走了。

3万贫民十字军们终于踏上了异教徒疆域边缘的土地。他们并没有畏惧,更多人反而抱着一种异样兴奋,为所欲为的“自由”时刻到了。在拜占庭控制下港口,十字军们吃饱了面包奶酪、喝足了葡萄酒,拔营向尼西亚(Nikaia,今土耳其伊兹尼克)方向前进。

贫民十字军如今表现得和匪徒毫无二致。他们沿路尽情烧杀,不管眼前是教堂还是清真寺,统统抢劫一空。不光豪华别墅被重点光临,泥巴小屋也遭翻了个底朝天。居民但凡稍有不从,立刻被砍为两段。每当十字军们离开一个村落城镇,他们身上总会背着扎实包裹。有人肩上扛着精美波斯地毯,有人腰间系着好几根宋国丝绸,他们手指手腕的负担总会很重,毕竟镶着红绿宝石的金银首饰分量着实不轻。并非拿好这些就够了,大群牛羊还得赶回营地。有运气的话,捆上几个漂亮乖顺的希腊女仆男仆也可以。

曾经的一贫如洗的西欧人大发其财,脱贫致富速度可谓惊人。当十字军们满载而归时,留守者艳羡不已。曾经的精神领袖彼得只能出面一次又一次劝诫,可人们耳朵再听不进他的冗长说教。即便彼得搬出拜占庭皇帝临别前的忠告,也没多少人搭理。


掠夺之路:

法国佬和德意志人早已形成自己的小团体,并且他们就掠夺战利品还展开暗中较量。在贫民十字军抵达尼科米迪亚(Nikomedeia,今土耳其İzmit)之后,分裂不可避免出现了。两派激烈争论,不光就分赃问题,还就行军路线、领导责任等等吵闹不止。自傲的德意志人选出了他们的新领袖——意大利人雷纳德(Rainald)。法国人不甘示弱,让贵族布瑞尔(Burel)和沃尔特扛起大旗。至于曾经一呼百应的隐士彼得,只能坐在篝火旁与阴影作伴。

新领导体制确立让贫民十字军们士气振奋,他们相互激励、相互攀比,谁的战利品更多谁就拥有更大话语权。骑士贫民们争相前进,他们扫荡路过的每一个村镇,带来一路巨大混乱和恐慌。不仅穆斯林跑光了,基督徒也不敢露面,毕竟没人胆敢在“神的旨意”面前不交出自家全部粮食和钱财。于是,不要说当地人提供情报协助,就是向导领路都不用考虑了。

德意志人非常忙碌,他们只顾着抢劫周边村落粮食。法国人沿海岸继续走了一段。考虑到已入敌境,彼得意识到危险近在咫尺。他再次向法国贵族骑士们建议,部队可以考虑据险筑垒,依托海岸得到拜占庭舰队增援。回应他的是不屑和嘲笑,人们只认识过去那个口若悬河热情洋溢的彼得,对如今谨小慎微的他根本不感兴趣。甚至连贫民男女们看彼得的眼神也变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新欲望盖过了旧欲望。

贫民十字军眼中,空洞理想比不过眼前利益享受,理智冷静受讥讽,狂热贪婪被追捧。走向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这支盲目大军如何崩溃,仍旧是一个问题。

几周后,隐士彼得选择离开。他呆不下去了,于是声称自己要回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皇帝讨论战略补给等等问题。没什么人跟随回程,毕竟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3万多法国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开始完全自由行动,没人再会耳旁聒噪。他们一般由老幼留守营地,然后轻壮出发攻击临近城镇。队伍一面劫掠一面前进,马车牛车走的越来越慢,因为上面堆积的战利品越来越多。秋天来临时,法国人已经打到尼西亚——塞尔柱突厥人的西部重镇门口。

贫民十字军一个个想象着城市中数不清的财富,战斗欲望更强了。突厥驻军出城迎击,被狂热的十字军打得大败,只得闭门防御。中世纪时,攻克这样的大城市难度不小,没有各种器械装备是做不到的。贫民十字军也不介意,他们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富饶农田和密集村落,大洗劫又开始了。这支军队活像土匪下山,把突厥村子能抢的抢走,带不走的纵火烧毁。尼西亚郊外顿时烟柱接连腾起,尸体布满田间街道。当那些法国人肆意残杀当地农民之时,他们可能忘记自己不久前也曾同样手握犁耙。


走向毁灭:

听闻法国佬搞了票大的,德意志人怎肯落后?他们聚集6000多人也攻向尼西亚,准备分一杯羹。当他们占领城外5公里小山上一座城堡后,理想的袭击基地便建立起来。那些突厥兵都吓得早早逃走,还留下不少食物。这里俯瞰尼西亚一带,各个乡村仿佛案板上的鲜肉,就等着下手了。

法国贫民十字军满载着返回临时驻地时,德意志人准备大展拳脚。忽然,他们出门的部队遭到突袭,塞尔柱苏丹带着1万5千精兵亲自回来了!临时统帅雷纳德等人猝不及防,当场被斩杀。剩下的德意志人慌忙躲进城堡,厚厚的墙壁或许能保护他们。面对突厥军队围困,这群贫民十字军发现了严重问题。虽然面包面饼充足,但日常饮水只有依靠大门前的蓄水池和山脚下的泉水。现在,看似抬足可到的距离却变得遥不可及,突厥军队用弓箭长矛牢牢控制了水源,谁要是胆敢出门,会即刻变成活靶。

安纳托利亚的天气无疑炎热可怖,围困持续了8天,德意志人的痛苦也持续了8天。他们龟缩在城堡里,水袋早已空空如也,连葡萄酒也被喝光。人们杀掉战马和驴子,抢着用嘴去接汩汩流出的鲜血。有人想出传统喝尿的办法,但只是越来越渴。有人挖开稍微湿润的泥地,躺进去又将土撒在胸口,据说能缓解过度口渴的感觉。

刚开始,随行教士们还能用语言激励十字军们,可到后来没有哪具肉体能再支撑下去。一位德意志贵族自愿前去与塞尔柱军队和谈,他卑躬屈膝放弃信仰达成了协议。很快这位贵族假装出战却临阵脱逃,突厥骑兵并未追赶,因为这就是协议的一部分。贫民十字军们已经被出卖给对手以换取贵族活命。如此顺理成章之下,突厥军队俘虏了所有来不及逃走的德意志十字军,不愿改信伊斯兰教之人即刻遭到处决。其他人像羊群一样分开,年老体弱的被扒光了用来练习射箭,年轻力壮的则被卖为奴隶。

(中世纪时的塞尔柱突厥骑兵)

突厥苏丹并未就此作罢,毕竟法国贫民十字军仍旧如芒在背。很快,两个突厥信使来到法国营地,带来德意志人已经攻入尼西亚的好消息,并且邀请法军前来一同抢劫城市。天降馅饼总让人头晕目眩,整个营地几乎马上沸腾起来。无论骑士还是贫民都欢呼雀跃,幻想着自己在大城市里一夜暴富的场景。新领袖布瑞尔等人一刻也等不下去,他们可不愿意德意志人先夺走最贵重的财宝。虽然有人提出是不是等待隐士彼得从君士坦丁堡回来再做决定,但立刻被反驳回去,谁还愿意为那个只会说教的胆小僧侣浪费时间呢?

布瑞尔和沃尔特率领2万多贫民十字军和数百名骑士向尼西亚再次出发了,老人、妇女、小孩们留在营地,他们热切期盼家人能带回什么惊喜。

贫民十字军走出5公里左右以后,进入德拉古村(Dracon)附近一处狭窄山谷,森林郁郁葱葱岩石高低起伏,或许是个度假的好地方,但绝不是行路的最佳选择。十字军们走得杂乱无章,没有队形也没有侦察兵,只是不断埋怨着路径难行吵吵嚷嚷。任何一位有见地的将军都不会放过如此机会,塞尔柱苏丹当然也不会错过,他用两位间谍散布的假消息起到作用,猎物如期出现了。

“嘤,嘤嘤嘤!”羽箭穿过树叶,一齐射向粗心大意的十字军们。很多人第一时间闷声倒下,浑浑噩噩失去性命。

“敌袭!”走在前面的沃尔特发现了伏击,他不愧为经历过不少争斗的老练法国领主。而今天,他将率领部下们反击,证明法国汉子可不是孬种。挥舞起长剑,沃尔特驾马向前,步兵们举起盾牌紧随其后。数不清箭矢迎面飞来,划破空气的力道不断发出尖利声响。很快,十字军们看到沃尔特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抖动,一次,又一次。在士兵们吃惊时,这位身披锁甲的勇猛法国贵族栽倒下马,他已7箭穿身,一命呜呼了。冰雹般的箭雨打击下,位于前方的几位著名法国骑士根本没机会和突厥人刀枪相见,都已化作冤魂。普通贫民十字军们拥挤成一团。绝对武力面前,他们痛苦叫喊,在最后时刻剧烈挣扎。飞箭入体、刀劈头颅、马蹄践踏,惶恐无助笼罩着所有基督徒。他们再一次从残酷暴徒化为初生婴孩,啼哭出纯粹的痛苦。

血腥是短暂的,对屠杀来说,几分钟却宛如数年般漫长。除了那些穿越石楠和灌木丛,踏过亲友尸体逃脱之人,其他贫民十字军都魂断异乡。

突厥军队乘胜追杀,他们紧紧尾随溃军,突入毫无防备的十字军营地。轮到老人妇女和儿童了,伊斯兰骑兵们飞也似略过帐篷,刺死了那些做最后抵抗之人。他们跳下马,用弯刀挑开每一座帐篷,大开杀戒。伤病员、教士神父、老年妇女、妇孺孩童均未能幸免。血光闪耀,所有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呻吟和求饶之声。部分美丽女孩和俊俏男孩得以幸免,因为他们有更大价值,毕竟开罗和大马士革的奴隶市场总会对好货供不应求。


仅仅只是开端:

贫民十字军并非全军覆没,他们有3000人躲入一座海边废旧城堡坚守,直至拜占庭海军闻讯前来救援。而这3000人,就是4万贫民十字军仅存的幸运儿了

后来,出于怜悯,阿历克塞一世接受所有幸存者为君士坦丁臣民。虽然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但比起小亚细亚各处堆积的累累白骨,已算善终了吧。

(近年来在西顿地区考古发现的十字军遗骨)

至于掀起万众远征的隐士彼得,他还会等到真正的第一次十字军来临,完成收复圣城的壮举。

长达200年的十字军东征拉开序幕,将有无数王侯将相苏丹国王登台表演,成千上万的平民战士将成为铺垫。所有人的梦想、野心、欲望、以及生命将演绎这出宏大剧目。

时隔离开法国35年后,隐士彼得在家乡弗兰德斯离开人世。他何时孤身回到家乡?没有人清楚。彼得出资建立的教堂坚固而壮美,只是不时有人会问:

“他们真的升入天国了吗?”


(谢谢观赏,图片来自网络,侵删。欢迎关注。

原标题:狂躁与毁灭——贫民十字军与十字军东征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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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 福特汉姆大学中世纪研究中心互联网历史研究项目
  •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见证人和参与者的叙述 (普林斯顿:1921年)
  • 乌尔班与十字军(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1895年)
  •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
  • A Database of Crusaders to the Holy Land: Peter the Hermit
  • Peter and 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Crusade , Studies in Church History
  • Victory in the East: A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First Crus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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