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乘》—新婚血案

山西有个读书人叫卫平,是个世家子弟。小的时候聪慧过人,文雅柔和,如同良玉。十三岁参加童子试,主考官命题面试,非常欣赏他的文章,认为他是个神童,因而点中他为头魁。

考官对身边的官员说道:“这个人才貌可比魏晋的卫玠,以后一定能够成为翰林的,你们可要好好培养啊!”由此得了个外号“小卫玠”。卫某凭借小卫玠的美誉,名噪一时。远近乡邻都很倾慕他,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因此卫平更加自负,选择配偶绝不肯草草了事,但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家境已经衰败,年近二十岁还没有成家。卫平因而只有刻苦攻读,以为福贵垂手可得,只要官禄亨通,还愁没有佳人陪伴吗?

同乡有个郦老翁,家境富有。有个女儿名叫珊柯,年近十五岁,生得美丽聪慧,平日除了针线活以外,酷爱读书写字,郦翁和外人来往应酬的书信笺札,大都让女儿捉刀代笔。

老翁珍爱无比,经常在亲戚朋友中夸道:“我家有个巾帼才子,朝廷如果让女子参加科举,我女儿何愁考不中状元啊?”因此,他挑选女婿,非常苛刻挑剔,很难有让他如愿的对象。一天,珊柯和嫂子到五台山拜佛回家,途中正巧和卫平相遇。

珊柯偷偷斜眼打量卫平,内心颇为中意,嫂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悄悄说:“你知道这个人吗?他就是被乡里所称为小卫玠的卫平啊!和你哥是同学,交情很好。你如果对他有意,就让你哥为你做媒如何?”

珊柯听了满脸红晕,笑而不答。回家后每每想起卫平,连寝食都忘了,不久就病了。嫂子和珊柯很亲,不时来探望问候,珊柯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天回家以后,好像丢了魂魄一样,这样病病歪歪的,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嫂子开玩笑安慰她道:“你怕不是为了小卫玠得的相思病吧?如果能够与他匹配,真是天作之合。你应当央求你哥,让他向父亲请命,事情一定成功。只是小卫玠才华出众,境遇不佳,家中徒有四壁,就像当初的司马相如一样贫穷,不知道你怕不怕他穷啊?”

珊柯叹口气道:“我实言相告,我心里已经决定好了,命运好的话,穷也可以致富;命运不好的话,富也可以变为穷。富贵在天,这都是命里早已经定好了的,我何愁同他在一起始终贫穷呢?只是希望嫂子为我设法策划此事。”

嫂子笑道:“果真如此,事情就容易了。你自己保重,不出三天,一定有好消息带给你。珊柯大喜,感觉疾病顿时痊愈了。

同乡有位刘公子,父亲在广东当知府,死在了任上,留下了一笔财产,公子扶着灵柩回乡,在家中守孝。刚满十八岁,正巧没过门的妻子得病死了,听到珊柯的名声,请媒人向郦翁求婚。郦翁看中了刘公子家的财富,高兴地答应了。

嫂子听到消息后,知道事情难以挽回,立即告诉了珊柯,并婉转劝慰道:“并非嫂子违背使命,怎奈父亲已将你许给了刘公子,纵然我有张良的智谋,也难以挽回!听说刘公子少年才貌不亚于小卫玠,况且家境门第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见婚姻大事,自有天定,人力断不能和造化相抗衡啊!像这样的天作之合,未尝不是福分,你又何必厚此薄彼,对小卫玠恋恋不舍,痴心不化呢?”珊柯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听从父亲的命令。

不久,婚嫁的吉日已到,刘公子亲自迎娶,大宴宾客,请戏班演戏,婚礼极其奢华隆重。夜半客人散去,刘公子入房更衣,又出来小解,突然有人悄悄来到身后,用刀子刺穿他的胸口,刘公子当即身亡。

那人迅速跑进房内,吹灭灯烛,知道珊柯坐在床上,撩起床帐抱住珊柯就要亲热。珊柯以为是刘公子,说:“你怎么如此地鲁莽啊?”那人低声回答道:“我,我不是公子啊。是小,小卫玠啊!感,感激小姐的青睐之情,特,特来相谢。”

珊柯吃惊地说道:“公子马上就要到了啊!你快快出去,不要让彼此误会生出事端。”那人说道:“公,公子,我,我已经亲手把他杀了,你大可以放心。”珊柯惊骇道:“你说的是真话吗?”

那人答道:“那,那里敢骗你啊!”珊柯顿足失声大哭道:“你这是连累我了啊!这可怎么办好啊!”那人知道不能得逞了,又害怕有人来,急忙摸索着取下珊柯头髻上的簪子,出了房间打开院门逃跑了。

丫头老妈子们听到珊柯哭声,都拿着灯烛前来,只见珊柯披头散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面容惨无人色,大家争相上前询问。珊柯将实情详细告诉大家,众人大惊,急忙出来寻找刘公子,果然看到他被刀子贯穿胸口,僵直地扑倒在地,血流满地。

片刻之间,全家人都到了,刘公子的两个弟弟还未成年,抚着哥哥尸体大哭,到了早晨,写下状纸向县令投诉。诉状内一并牵连珊柯,没说她不知内情。

县令立即率领仵作前来验尸,这时节正当晚春,之前公子身穿短袍,俯身扑倒在地,果然是因为出其不意,被刺杀而死。于是县令派人拘捕卫平和珊柯,分别严加讯问。珊柯哭着说与卫平素不相识,实在不知道内情。

等到拷问卫平时,卫平从来没有上过公堂,突然看到县官厉声喝问,仓促之间不知所对,内心非常惶恐不安。县令更加信以为真,于是请示革除卫平功名,对他严加酷刑,卫平忍受不住酷刑,于是只得承认自己是凶手。

判决书已经报上彶批示,就只有等待秋后问斩。珊柯虽然不知内情,但因为事出有因,也不能马上释放出狱。此时正值按察使赵公巡按到太原。他是师爷出身,检视案宗查到了卫平的案子,非常怀疑他是被冤枉的。想要为他平反,但又苦苦找不到办法。

这天夜里赵公梦到一人,手持一面铜镜扔在地上,摔碎了一半而存留了一半,并且作歌道:“铜镜如月,半明即灭。先缺后圆,先圆不缺。”醒来后,他反复寻思梦境的征兆,回味后来的两句话,忽然有所感悟。

于是赵公对狱卒教了计谋,将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将卫其与珊柯关在一起,以便观察两人的情形,然后详细禀告他。

狱卒领命,准备了酒肴,请二人来此,对他们说道:“你们的案子已经定案了,我可怜你们二人实在是一对天作之合,生离死别也就在这几个月了,我特意准备了酒肴,让你们稍稍相聚话别决绝,请你们不要推辞就好了。”

二人都再三推辞,狱卒笑道:“我不过是一片可怜的心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们不要有疑虑,这件事绝不让长官知道好了。”说完,锁上房门径自离去了。

最初,五台山回途的那次相遇,珊柯因为嫂子才知道了卫平,而卫平根本不认识珊柯,更不了解她的心思,卫平因为和珊柯素来没有仇怨,却意外横遭诬陷,内心不禁对她深感怨恨;

而珊柯虽然对卫平有意,但是自从遭遇血案,内心痛恨卫平的凶暴,从前的思念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两人自从被关到了一个房间,彼此相视,未免心动。珊柯看到卫平温文尔雅,似乎不像一个杀人的人。

就算真是杀人犯,也是因为爱我而生起杀机,我幸而免于灾祸,他指日就要被正法典刑,最后还是和我没有丝毫情爱瓜葛,白白丧失了大好性命,如此情状实在令人怜悯叹息,一种怜爱心痛的情绪,不觉时常流露在脸上。

卫平虽然曾经耳闻珊柯美艳的名声,未曾见面,自从冤狱一起,偶尔和她对质,根本不敢公然平视她的面容,现在近在咫尺,不觉仔细端详,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想起狱卒的话,自己的死期临近,与其白白担了一个贪色杀人的虚名,不如暂时享受佳人在旁的艳福,纵使被正法典刑,也死亦无憾了。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走近珊柯,对她作揖叹息道:“小生和娘子平日无冤无仇,突然横遭诬陷,究竟是什么缘故啊?”

珊柯腼腆了许久,叹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知道。我纵使有怜你的心,但是杀人者抵命,有国法在此,又何必怪我呢?”

卫平叹道:“你看看我,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能成为杀人犯吗?你既然认定是我杀了公子,我实在百口难辩。但是枉自担负了贪色杀人的虚名,心里实在不甘!你如果心怀慈悲,就请让我和你享受一回肌肤之亲,就算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啊!”

说完,便拉着珊柯想要和她亲热。珊柯听了卫品所言,感到十分凄然,也就不想拒绝,于是两人解衣共眠,情意缱绻,欢爱无限。成就好事之后,珊柯问他道:“开始你还口吃,并且狐臭的气味刺鼻,现在为何没有了啊?”

卫平笑道:“我从来没有这些毛病,你从哪里看到我有口吃和狐臭啊?”珊柯就说了公子遇害那天,那人熄灯潜入床帐,自己所见确实如此,说:“即然这样,那杀人者真的不是你吗?”

卫平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必是前世的冤孽。今天蒙你怜爱,我还有什么可怨的啊!”珊柯又将五台山回来后,如何得了相思病,如何与嫂子一起谋划,前后发生之事详详细细地向卫平叙述了一遍。

卫平不胜感激,叹道:“我承蒙娘子的错爱,如果不是你对我讲述这些经历,我到死都不知道这些。但是这其中的消息,是不是被泄露出去了,让小人乘机假冒,致使嫁祸于小生呢?”

珊柯叹道:“闺房之中隐秘的话,外人如何得知?我相信你所说的,你是被冤枉的。但是判决书已经批示,料难平反。你如果屈死,我发誓相从你于九泉之下,决定不会独生啊!”

二人窃窃私语,狱卒暗中听得真真切切,一一转达给按察使赵大人。赵大人笑道:“真相大白了啊!”急忙秘密地将郦翁召请前来,问道:“你家中仆人佣人之中,有没有口吃而且有狐臭的人啊?”

郦翁沉思了很长时间,答道:“平日来往之人中,只有做衣服的金二朋是这样子。”大人说道:“正是他了。”急忙签署拘捕的文书将金二朋拘押到案。

赵大人看金二朋的长相,凶恶狰狞,料到绝非良善之辈,拍案喝道:“你杀害了刘公子,托名嫁祸卫平,到底是为了什么?”金二朋本来就口吃,听到此话,顿时大惊失色,口中喃喃自语,还想为自己争辩。

赵大人命令左右搜查他的身上,果然得到典当的抵押证明一张,到典当行赎取查验,正是珊柯当日发髻上所戴的发簪。赵大人笑着拿出簪子给金二朋说:“赃物在此,你还想抵赖吗?”下令左右痛打,金二朋果然吐露了实情。

最初,金二朋从小跟随师父学制衣,在郦翁家里帮忙做衣服。等长大后,技艺精湛,郦翁家里男女老幼所穿的衣服,大半都是金二朋做的。等到珊柯长大成人,所需穿戴的衣裙不是金二朋做的就不穿。

金二朋曾经听说珊柯貌美,只恨不曾一见。有一次珊柯前往省视舅母,金二朋私下窥见,不禁狂喜。因为珊柯所穿衣服不是自己制作就不穿,他竟然荒谬地以为她和自己有缘,经常萌生妄想。

有个老妇人,一直在郦翁家中服役,本来就和金二朋有私情。前日珊柯和嫂子所谋划卫平一事,被妇人在一旁听到,她开玩笑地告诉了金二朋。

金二朋早就想染指珊柯,正苦于没有机会,听了妇人的言语,心里生了毒计:乘公子迎亲之际,潜入他的宅院,为此孤注一掷,杀了刘公子,假冒卫平的名义,一定可以如愿,纵令失败,嫁祸给他,自己也可以安然脱身。

由此,将奸计全部吐露招供。将金二朋坐实抵命,而卫平冤情因此昭雪。赵大人念及卫平无罪,几乎被冤枉致死,苛责县令和审讯的各位法官,命令他们作为媒人,将珊柯嫁给卫平为妻。并且罚他们凑钱资助嫁妆,连并卫平的生活费用,用来赎取自己的罪过。

听到这件事的人无不为之啧啧称颂。卫平出狱后,非常欢喜,又得到了资助的金钱,更加刻苦攻读,后来果然考取了进士,进入翰林院,跻身显要之职。一时被读书人传为美谈,这足以验证当日主考官所下的评语丝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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