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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里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因为爱情在婚姻里慢慢变成亲情，又或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慢慢消磨殆尽。

可不管是写书的人，还是世上活着的人，好像都没有见证过感情最后的样子啊。

于是，写一个冗长岁月里的简单故事，也许那就是感情最后的样子。

清老，1906年出生，1999年去世，从清朝到民国再到新中国，算是横跨“三朝”。英婆，1919年出生，2012年去世，从20世纪初到21世纪初，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

清老和英婆经人介绍成亲，是在1936年1月。两人拜堂成亲到掀起红盖头，才算正式见面，也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见到对方的容貌。相差整整13岁，相隔整整150公里，在那个车马缓慢的年代，能够结合在一起，除了缘分，别无说辞。

1937年10月，做木匠的清老被应召入伍，随川军团出川抗战。临走时，大儿子才刚刚满月。清老对英婆说，你等我三年，三年不回你就当我死了，改嫁。18岁的英婆没搭话，抱着娃娃咿咿呀呀喂地哄着。

1938年底，清老中弹负伤被送回家乡。英婆接到清老的时候，清老的腹部和脸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连同凝固了的血斑，就如同干枯的叶子。送清老回来的大兵交给英婆一袋杂七杂八的药品和一袋子洗过好多次的纱布，告诉她只能靠她自己照顾清老了，前线战事吃紧，生死存亡，无暇顾及。

清老排行老二，家中五个兄弟，但父母均已去世。都穷得要命，顾不上清老。看见伤口的第一眼，英婆就转身哇哇的吐了，可没办法，硬着头皮给换药。大概半年多，清老才能下床活动。

清老脾气大，总是一副天下老子最拽的样子。英婆端来的饭菜，一口不合就摔碗。英婆也不弱，他摔她也摔，搞得最后家里没碗了，只能捡石板来洗干净当碗。伤好以后，清老重操旧业，做木匠。他干的第一单，就是凭一己之力，花两年时间修起了一大栋木瓦房，有22个房间，窗楣上有雕花，门槛上有镂刻。

别人问清老，你修这么大干啥。清老不屑地说，老子屋头那个今年22岁，小娃娃姑娘家嘛，花哨点她喜欢，还得给老子生堆娃娃哩。

对于生孩子这个问题，清老是想越多越好，多到什么程度？英婆49岁还给62岁的清老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养活的不多，就活了五个小子，姑娘全夭折了。

娘家人总是劝英婆说，别生了，你不嫌累得慌也得想想自己的身子，别生死了。英婆则说，不碍事，他爹喜欢娃。

在最艰难的那十年里，清老偏偏又因曾当过对立面的兵而被搞走去劳动，一年允许回家探亲两次。家里几个娃，就全靠英婆了。有年冬天，清老染了风寒，要死了的那种，场上就来人叫英婆去把清老搞回家安置。英婆就带着三个儿子，来回走了近一个月，才把快死的清老抬回家。

在路上的时候，清老还因发烧神志不清，总发癫，一会求英婆一定要救活他，一会又骂骂咧咧让英婆把他扔掉。英婆总不搭话，就时不时问几个儿子累没累。

为求村里的郎中给清老治病，英婆硬是把自己家每个月三分之二的口粮挪给了郎中，剩下的给清老维持营养，然后自己带着儿子上山挖树根扯树皮捱日子，捱了两个半月清老才好起来。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儿子们也都成家立业，孙子都有了。清老和英婆分开住，清老跟大儿子，英婆跟三儿子，大儿子在城里当邮政局局长，三儿子在外当兵，二儿子小时候烧坏了脑子，跟英婆住，另外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所以，实际上是清老在老屋的东头，英婆在老屋的西头，吃饭时坐在一起，但饭是各自自己做的，也不怎么说话，吃完饭又各自回自己的屋子洗碗收拾。遇到赶集天，清老会买几斤新鲜的猪肉，把瘦肉切给英婆；英婆则会买点饼之类的，每天给清老投喂几个。

1990年，二儿子跳崖身亡。英婆说，以后自己死了要埋在离二儿子不远的地方，怕他傻了吧唧受人欺负。清老说，那你也不能离我太远，也别太近，我就怕下去了还这臭脾气，动不动就吼你。英婆说，吼就吼吧，这几十年也没把我吼啷个。

1999年，清老一病不起。93岁了，大限将至，谁都知道。英婆把清老安置在自己卧室旁边的屋子，隔一道门。半夜三更总见英婆点着煤油灯坐在清老床边。问她为什么，英婆悄悄地说，我怕老头子悄无声息就走了，没人送。

清老弥留之际，英婆在床边坐着。儿孙们也全都在，浩浩荡荡几十大口子人。英婆对清老说，一个不少在这了，连大黄狗都在，你就安心地去吧。顿了顿又说，你这老头子活了93岁哩，你也别急，在下面多等等，我得活到93才不亏。但又说，你这老头子，走吧走吧还全都送着你，把我的福分都用光了。

清老走后，英婆没多大反应，只是把原本要烧掉的清老的军大衣留下了，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的床边，一放就是13年。英婆走的时候，刚过93岁生日不到二十天，是在夜里，除了一只花猫，无人送终。这只花猫，是英婆在山林里捡干柴的时候遇到带回家的，一起生活了五年。

你看吧，就如英婆所想的那样，何时起何时终，该是什么样子，一切都差别不大。英婆长眠的地方，离清老约有15米。清晨，朝阳从清老那慢慢移到英婆那；傍晚，夕阳又从英婆那慢慢移动清老那，一年四季，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是巧合吗？是离奇吗？好像都不是。

而是，过完一生的感情，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