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东方朔，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比较优秀。

我从小就死了爹娘，是哥哥嫂子把我拉扯大的。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读书，勤奋刻苦地读了三年，我觉得我的知识够用了。这时，我十五岁，我开始学习击剑。

学习了一年击剑，我已经掌握了剑术的精髓。这时，我十六岁了，我开始学习《诗经》《尚书》等经典，阅读量多达二十二万字。

十九岁的时候，我又开始学习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军事著作，学习排兵布阵等军事知识，了解军事器械的使用方法，这方面的书我也读了足足有二十二万字。

这样加起来，我的阅读量多达四十四万字。

我呢，特别崇拜子路，喜欢在生活中效仿我的偶像。子路你知道的，很优秀的，孔子最喜欢的弟子之一，显而易见，以子路为偶像的我也是很优秀的。

我今年二十二，长得帅，气质好，身高两米，眼睛明亮如同珍珠，牙齿整齐洁白如同贝壳。但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内在品质。我很勇敢，像历史上最勇敢的勇士孟贲；我很敏捷，像历史上能擒熊伏虎、箭无虚发的庆忌；我很廉洁、正直，像辅佐齐桓公称霸、举荐管仲的鲍叔；我还很诚实守信，像传说中因守信抱柱而死的尾生。

我觉得像我这么优秀的人，不在朝中当官为天子服务，实在是有些可惜。所以，我冒着杀头的危险向皇帝您推荐我自己。

​

公元156年前后，即位不久的汉武帝读到了这封内容有些奇葩的自荐信。不过，奇葩的不仅是它的内容，还有它的体量。上述只是这份自荐信的大意。这份自荐信完整版足足写满了三千片竹简，由两个青年壮汉抬进宫，被送到汉武帝的书房中。

此时的汉武帝只有十六七岁，精力充沛。但即便如此，他也断断续续地用了两个月才将这封自荐信读完。

但阅读过程倒是一点都不枯燥、痛苦，因为这封自荐信实在太欢乐了。汉武帝边读边笑，开始对这个名叫东方朔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数日之后，东方朔走进了汉武帝的宫廷。他的步履很轻快、仪态很潇洒，一点也没有面见帝王应有的紧张与不安。

他是齐人，也就是山东人。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齐这个地方特有的味道。

​

但汉武帝少年心性，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过这个说大话把自己吹上天的人，扔给他一个待诏公车的头衔，汉武帝就自顾自地去玩耍了。

待诏公车，就是在公车署等待皇帝的诏见。理论上是随时有面见皇帝的机会的。

但东方朔悲催地发现，他被皇帝忘了，虽然也拿着工资，吃着皇粮，但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本以为“确认过眼神，遇到了对的人”，但结果怎么是这样呢？

东方朔不甘心。

在这样情况下，常规的做法是上书，再给皇帝写一封信，展示自己、剖析自己，然后再给国家政策提点建设性意见，打动皇帝。

不过，他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上书这种事，做一次就行了，再做，就显得有些LOW了。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也有苦衷，第一次三千片竹简的自荐信已经掏空了他二十几年的积累，他实在是再编不出比第一封上书更牛逼的自荐了。

他只有剑走偏锋，他找到宫中专门为皇帝表演杂耍的侏儒。他吓唬侏儒：“皇帝准备把你们杀光，因为你们这帮人毫无用处，干不了农活、当不了官、打不了仗，白白浪费国家粮食。”

侏儒们吓坏了，跑到汉武帝处哭诉求情。汉武帝很奇怪：没有的事啊，你们听谁说的？

侏儒们才明白自己被骗了，咬牙切齿地说，是东方朔那厮。

就这样，东方朔再次见到了汉武帝。汉武帝问他：为什么要吓唬侏儒？

东方朔语带怨气地说：侏儒身高三尺，我身高九尺，但我和侏儒拿一样的工资，吃一样的饭。侏儒要撑死了，我却要饿死了。如果我说的话有些用处，请你礼遇、任用我；如果我说的话没什么用，请你罢免我，不要让我再浪费长安的大米了。毕竟，长安的大米也很贵，是不是？

汉武帝哈哈大笑，将他调到金马门待诏。虽然都是待诏，但相比公车署，金马门待遇好多了，离皇帝也近多了。

​

但仅仅是待诏，这依然不能让他满足。他首先从一介草民成为公车待诏，算是有了面见皇帝的机会，靠的是一封把自己吹上天的自荐信。

他又从公车待诏成为金马门待诏，离皇帝更近了一些，靠的是他的计谋（忽悠）。

那么，地位与身份的第三次跃迁如何实现呢？

靠他高超的游戏技能。

是的，我没有说错，确实是玩游戏。

那个时代有个游戏叫射覆，就是盆子下面盖一个东西，让别人猜。这个游戏从汉代一直火到清代，在《红楼梦》中，贾府的少爷小姐们也都热衷于玩这个游戏。不过清代的射覆与汉代的射覆已经不一样了，这是另话。

汉武帝少年心性，也喜欢玩这个游戏，为此，还专门在宫廷中组建了一个射覆队，整天打比赛。

而东方朔恰好是玩这个游戏的高手。

在汉武帝的宫廷中，技术最强的射覆高手是郭舍人。郭舍人不服东方朔，东方朔看不上郭舍人。二人开展了好几轮的射覆竞赛。

最终，郭舍人认输，羞愧而去。而东方朔被汉武帝惊为天人，成了武帝朝第一射覆高手，大汉射覆国家队总教练。

从此，东方朔大受汉武帝青睐。他的身份也变了，不再是待诏了，他被擢升为“郎”，还是“常侍郎”，经常陪在皇帝身边的郎官，真正成为皇帝身边的人了。最巅峰的时候，他担任过中大夫，相当于厅局级干部了。

虽然是以吹牛、打游戏上位的，但只要当了官，谁敢瞧不起，谁敢说不是国家干部，是不是？

​

历史上的东方朔的出场就是这么怪诞，他就像一个不着四六的玩主，讲着段子，开着玩笑，忽悠着忽悠着，就把自己弄到国家最高领导人身边了。

不过，中国历史上，从古到今，依靠吹牛，通过怪诞的言论、荒唐的行为，吸引帝王眼球博出位的人多得是，东方朔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是一种策略，是一种封建社会屡试不爽的手段。

但如果你穿梭至他逝世的那一天，再来回顾他的一生，你就会发现，讲段子、开玩笑、忽悠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有一次汉武帝要发福利，给大家分猪肉。群臣都到齐了，但分肉的礼官却迟迟不出场，这可急坏了群臣。

东方朔首先忍不住了，家里还等着肉下锅呢，分肉的礼官不出来，索性DIY。心动不如行动，他立马下场解下身上的佩剑自己割了一块，割了肉，也不等别人，拿了就走。

群臣看着又是羡慕，又是好笑。分肉的礼官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立马上报汉武帝。

汉武帝象征性地要管一下这件事，也不惩罚你了，你做个自我批评吧！

自我批评？这好办，东方朔张口就来：

朔来！朔来！

（东方朔啊东方朔！）

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

（分肉不等诏令，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呢？）

拔剑割肉，一何壮也！

（拔剑割肉，这是何等的壮举啊！）

割之不多，又何廉也！

（割的不多，又是多么清廉正直啊！）

归遗细君，又何仁也！

（带回家给老婆吃，又是多么仁爱啊！）

汉武帝又一次哈哈大笑。不仅不责备他，反而赐他酒一石，肉百斤，拿回家讨好老婆去吧。

不过，可不要被他骗了。他可绝对不是一个专一痴情的男人，他喜欢美女，美女老婆一个又一个换了好几茬。

当然，这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因为在那个时代，换老婆虽然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事，但大家都不好做得太明目张胆，糟糠之妻不下堂嘛。

只有东方朔搞得这么张扬，也是少见。

​

有一次，汉武帝颇有些得意地向他炫耀：你看我朝中有公孙弘、倪宽、董仲舒、司马相如、严助、终军、司马迁等等这些人，他们能言善辩、才智宏达、文辞横溢，你自己看看，你怎么能与他们相比呢？

这些人都是汉武帝朝的人才、精英，他们在政治、文学、哲学、史学上留下了足以为后世瞻仰的功业。

但东方朔的回答是：我倒是觉得他们牙齿像铲子一样，脸腮像树皮一样，翻嘴唇，长脖子，结股脚，连雎尻，走路歪歪斜斜，驼背弓腰，我看我是兼有他们的长处的。

《汉书》中说，东方朔与汉武帝之间的对话，往往就类似这种，荒唐、妄诞，没有几句正经话。

为此，《史记》中，他被列入《滑稽列传》中，而《汉书》的著者班固干脆给他封了一个号——“滑稽之雄”。“滑稽”二字的意思很复杂，用今天的话来说大致相当于“搞笑”“段子”“忽悠”“杂耍”这几个词的合体，总之，所有供人笑乐的勾当都可以被称为“滑稽”。

所以说，早在汉代的时候，东方朔就被公认为是大汉武帝朝第一段子手。实际上，这个时间界定完全可以再放开一点，他可以说是大汉第一段子手。

甚至也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段子手。

他是如今说相声的、算卦先生们这些个靠忽悠、讲段子吃饭的行当都要供奉祭拜的祖师爷。

他甚至靠他的忽悠大法在道教的神仙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在道教神仙体系中，东方朔是太白金星下凡，是谪仙。这么说来，他算是李白的前身，因为李白也是太白金星下凡。

他还被视为古今第一的博物家，后世，举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什么没人见过的稀奇物件，需要找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与答案，就说是东方朔说的，准没错。

所以，古今第一段子手，舍他其谁？

​

但东方朔恐怕是不甘心的。最早的时候，他的自荐信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他想建功立业的心是认真的。将一生过成段子，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说法，每一个段子手都有一颗正经的心，每一个谐星都有悲剧的庄重与严肃。

弗洛伊德说：没有所谓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所以，东方朔游戏人生的态度，段子手的言行背后，也有一颗想认认真真说一些话的心。他的戏谑与荒诞，玩笑与荒唐之下，表达的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意见。

他对皇帝的某些行为是有意见的，他对权贵飞扬跋扈、践踏国法也是有意见的，他对很多事情都是有一些意见的。他虽然游戏人间，但冷眼旁观，反而发觉了这个世界的荒诞与不合理。

但是，他为什么不说，或者说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因为说出来，谈何容易？

他写过两篇文章，《答客难》《乌有先生传》。

在《乌有先生传》中，东方朔虚构了一个乌有先生。这位乌有先生三年不说话。吴王让他说话。乌有先生说：“哎呀，可以说吗？真的可以说吗？说话这件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啊？”

为什么不能说？

在《答客难》中，他做了解答。在文中，有人问他，先秦的苏秦、张仪都那么牛逼，你自称自己学富五车、通古博今，怎么混的这么惨？

他对照了汉代社会与先秦社会的不同，感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是啊，天下不一样了，话不能随便说了。

在上文那个故事中，汉武帝曾经问他：我朝中的这些精英，公孙弘、司马相如、司马迁、终军、朱买臣、倪宽、董仲舒等等，你比得上谁？

他们都是正经人，他们都在认真地说着自己该说的话，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他们的结局呢？

公孙弘最后被灭门，司马迁被阉割，朱买臣被处斩，董仲舒一辈子提心吊胆，最后只好辞官回家避祸。

只有不正经的东方朔，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生，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在汉武帝那个时代，能善终，就是一种成功。

临死前，他给儿子留下了几句话，那是他一生伴君如伴虎的智慧总结：

“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及不逢。”

意思是说：像伯夷、叔齐那样保持名节饿死首阳山那是笨蛋；像老子那样一辈子当一个小吏明哲保身才是聪明。吃饱了就散散步、消消食，养身健体别瞎说，工资有多余就换点粮食存着以备不时之需。大隐隐于朝，游戏人间，这样就算行为荒唐怪诞也可以远离灾祸。

​

不过有的时候，东方朔也会正经一些。有的时候，他会半严肃半诙谐地告诉汉武帝，他认为有些事情是不对的。

但汉武帝不需要一个对他提意见的东方朔。他只需要一个娱乐搞笑的段子手，一个玩射覆游戏的高手。在他心中，东方朔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只能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当他在说正经话的时候，他真的是正经吗，还是说这只是他搞笑的另一种方式？汉武帝弄不懂，恐怕也不想弄懂。

汉武帝想大建园林，东方朔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他援引了一堆历史上明君的事例，要说服他，大建园林是不行滴。

汉武帝说，你说的很对，很有道理。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他继续建他的园林。

东方朔有些懵逼，他搞笑，居然还有人比他更搞笑。不过他还能怎么办？继续讲他的段子吧。

终于，临死的时候，东方朔再也忍受不了作为一个段子手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他决定这次真的要认真一次了，不仅要认真，还要让皇帝感受到他的认真，让皇帝知道，他真的不止是一个段子手。

怎么让皇帝感受到他的认真，有一个办法，引经据典。

他说：“《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所以，希望陛下能远离那些巧言令色的小人，拒绝谗言。

汉武帝听到后很惊讶：东方朔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这叫九泉之下的东方朔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