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尾关之战——段氏总管的绝地反击

白族段氏的大理国虽然国祚远长于乌蛮蒙氏的南诏王国,但实际上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权臣高氏挟持,与傀儡无异。当蒙古人征服大理,封段氏为大理总管,段氏反而恢复了一定的自主权。

然而元廷除了在中庆府(昆明)设置有梁王之外,还在大理城设置了云南王以分段氏总管的权力,段氏仍然不得自主。直到天历云南之乱削弱了元朝云南行省的实力,段氏才在元衰明兴的数十年间得到短暂的自由,而发生在段氏与金齿群蛮之间的第二次河尾关之战,实际上却是段氏谋求自主权的绝地反击之役。

变起天历

两都之战,是忽必烈建元以来百年间,元廷内部发生的最大规模内战。它不但直接在大都京畿要害之地爆发,更是席卷全国各地,各方的实权派分别支持大都和上都方面,争乱不休,而云南天历之乱,正是两都之战在云南的余波。

由于上都系的失败,在云南举兵的上都系宗王秃坚也被元廷中枢指为乱臣。然而在整个天历兵变期间,大理总管段氏佯称支援中央,却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战略,借着元廷的内战扩大己方的自主权。

姚安路实际上是天历兵变结束之后才从大理路分出

乱事结束后,元廷升姚安路为府。按姚安由高氏土官管辖,而高氏在蒙古灭大理的战争中遭受重创。但天历之乱中,高氏效忠于大都元廷中枢,颇有效劳,作为对段氏坐山观虎斗的警告,元廷提升远属大理路的姚州为姚州路军民总管府,使得大理总管失去了对姚安高氏的控制。

段氏立刻做出了回击,禁止元廷新封的云南王入境,而专制大理路,终于获得了云南西部真正的控制权。然而,元廷云南行省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管。

但经过天历之乱的消耗,元朝云南行省实力大损,短期内无法恢复,也不清楚段氏的底细。负责中庆府(昆明)的元朝梁王仓促间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云南行省西南金齿各部的不稳,反而给梁王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金齿群蛮

蒙古人在攻灭大理之后,又经过七年的征战,征服了云南西南部的后果占壁傣族政权,改果占壁为"金齿",并设置金齿宣抚司,立金齿六路总管府于永昌(保山),下设麓川(瑞丽、陇川)、平缅(梁河南部及陇川北部)、镇西(盈江)、茫施(芒市、遮放)、柔远(保山潞江坝)、镇康(永德、镇康)六路予以管辖。(地图一般将滇南也算成大理的领土,但实际上后果占壁联盟和大理国更接近平等的关系)然而元朝对于金齿宣抚司的控制是薄弱的。

金齿诸路,即便是大理国巅峰时代也无法实控这些地区

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就因为金齿诸蛮不输贡赋,袭杀官吏,以及嚣张地在元军从缅甸回归之后截杀,消灭大量元军,而发兵讨伐金齿。但元朝对于金齿的讨伐,并没有取得决定性战果。金齿诸部逐步实质脱离大元的控制。

元成宗时代的元军既不能制服金齿群蛮,也被贵州西部的土司打得死伤惨重,付出巨大代价才平定贵州的水东水西

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永昌府是属于大理路的,但它又被称作金齿宣慰司都元帅府,都元帅由段氏担任。换而言之,永昌本身是金齿群蛮的地盘,却被元廷划入大理路,由段氏管理,成为元廷势力深入澜沧江以西金齿各部的一个突出部。

金齿各部对于段氏控制永昌当然不满。现在段氏不服元朝云南行省管理,元朝梁王正可以以毒攻毒,利用金齿各部来对付段氏。

1332年,天历之乱彻底结束。次年,段光袭职担任段氏总管,大理段氏更换了新的领袖,内部不稳。就在这一年,金齿群蛮对段氏举起了反旗。考虑到1334年段光发兵攻打梁王,口称复仇,可以认为,金齿群蛮这次进击无疑是受到了梁王的煽动。

横断山系两侧的掸族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生活在瑞丽到永昌(保山)的横断山系群山之间的河谷当中,元朝云南行省通过段氏总管对其有一定控制力。另一部分生活在缅北高原的木邦、孟养等地,元朝对其可以说没有任何控制力。

在当时,出身金齿诸路中麓川路的大英雄思汗法已经进入缅北,统一各邦,积攒实力,并很可能一度派其弟攻打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王国。但思汗法借着麓川路的本家绝嗣入主麓川路,创建与元、明两朝对抗,煊赫一时的麓川王国还得从1340年开始。

金齿诸部的掸人后来在思汗法的率领下创建了虎踞西南的麓川王国,领土和势力范围极为庞大

所以我们可以猜测,此时在金齿诸路联军中,作为领袖的应当是思汗法之前的麓川路总管。但麓川路既然在思汗法统一金齿各部之前,只是金齿诸路中的一路,对各部没有至高无上的指挥权,这也就注定了联军的作战号令不一,各部暗怀私心,缺乏打硬仗的能力。

滇西南的各部位于横断山系之间的河谷盆地当中,互不统属,难安易动

总管点兵

金齿各部联军数量多达数万,实力非常可观,云南梁王甚至也很可能为各部输送了兵仗铠甲物资,提高了联军的作战能力。

新任大理总管段光虽然刚刚上任,却并不年轻,已经年届中年,在军事上非常老道。虽然兵力极为吃紧,他仍然派出孟州判官李生等部将,率领一支偏师防守东面的要塞白崖。

看起来,金齿联军从西南方向而来,根本不会经过白崖。然而段光如此布置,正体现出其出众的战略眼光。

白崖城,又谓彩云城,或文案洞城,俗称红岩古城;始建于南诏时代,是南诏防御唐军进攻和各部反叛的重要要塞。

白崖城位置图

由于姚安的高氏在天历之乱后得到元廷恩惠,脱离了段氏,越发忠于云南梁王;段光必须提防高氏从姚安发兵与金齿叛军联合。另外屯兵白崖,还能预防可能有忠于云南梁王的滇南土官沿着元江(在越南境内即是著名的红河)逆流而上,攻打大理。

由于李生屯兵白崖城,姚安高氏和梁王势力果然在金齿联军进击时没有任何动作。然而金齿联军的攻势却异常迅猛,很快就拔除了段氏在永昌(保山)的势力,并长驱而入,抵达大理城的门户河尾关。

雄关再陷

没有哪座关塞是坚不可破的。潼关如此,剑阁如此,河尾关也是如此。

洱海边上的西洱河颇为宽广

河尾关,又称龙尾关、下关,位于苍山与洱海之间,前方正是宽阔的西洱河,扼守从西南方进入洱海平原的要道。其地形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南诏国旧都太和城,就位于河尾关北面的苍山东麓。后来异牟寻建新都羊苴咩城,也就是后来的大理城。两城都处于西洱河与河尾关以内,能够得到屏护。

可以看到,比起山城太和城,平原上的大理城更加宽广,但防御力不如太和城。

如果我们选择相信缅甸史料的话,在本文所叙此战发生的100多年前,也即11世纪后期,蒲甘王朝雄主阿奴律陀在北讨大理时已经攻破过河尾关,将大理城包围,迫使大理签订了耻辱的城下之盟(详见本号之前发表的文章阿奴律陀北讨——大理王国的耻辱城下之盟)。

之所以阿奴律陀的大军能够突破西洱河上的天生桥(河尾关与西洱河曾经有效抵挡了唐军的进攻),是因为大理军仓促应敌,来不及扼守天生桥和西洱河河岸,让阿奴律陀得以渡过西洱河,直接进攻河尾关。

而这次面对来势汹汹的金齿联军,河尾关同样出了幺蛾子。

杨慎《增订南诏野史》载:值高蓬新败, 番兵乘胜长驱 , 破河尾关。

但淡生堂本《南诏野史》却说:番兵化耗,孟州判官李生等守白崖,适高蓬卖国,番兵乘胜长驱,破河尾。

河尾关,即龙尾关遗址,此关历史上曾被多次攻破

高蓬应当是在大理外围防御的将领,但也应当是姚州高氏的族人,受到昆明梁王的影响。高蓬被金齿联军击败之后,很可能选择了叛变,并为联军带路甚至骗开了河尾关的城门,使得联军得以破关长驱直入。

这一次比起当年阿奴律陀的北讨,还要更加凶险。缅王阿奴律陀对于云南没有领土诉求,当时的大理国君也可以从云南各地召集勤王之兵。

曾北讨大理的蒲甘王朝雄主阿奴律陀

然而金齿各部的进攻,本身就是收到元朝云南行省的策动,以歼灭段氏为目的。而李生部在白崖也必须与姚州高氏等梁王麾下的兵力对峙,不能轻易调动。

这实是段氏危急存亡的生死决战。

段光必须以大理城内仅有的兵力,对决来势汹汹的金齿联军。

蒙古人以攻城能力强大著称,他们征服云南之后也将攻城技术传播到云南

金齿联军得到了来自梁王的物资援助,而元朝征服云南之后更是为云南带来了新的战争技术,因此金齿联军也拥有制造攻城武器的能力。

大理人口多,乃是大城。而又位于平原上,并不利于防守。

且长期拖下去,城内的存粮未必能供应居民的需求,即便只是围城,也很可能会出现人相食的惨况。

生死决战

但段光仍然做出了闭城自守的姿态,显示决意长期守城。

金齿联军在城门前喧嚣叫骂,同时在城边修筑营寨,派出辅兵深入乡野,准备捕捉大量民壮制造攻城武器,攻打大理城。

金齿群蛮的军队中有大量的辅兵,每到出兵时,从三到五名壮丁中选一人作为"锡剌",即正兵,余下的辅兵承担运粮和运送管理战争物资、修筑营寨战具的辅助任务。

大理城并不以城墙坚厚著称,金齿联军自信凭借不算高明的攻城武器亦能攻破此城。

金齿军的装备为皮革制造的头盔和铜或铁制造的盔甲,近战步兵使用刀或长枪,很多持盾。由于掸人生活在高山地区,气候凉爽而出产铜矿,他们的披甲率远高于缅甸、暹罗、爪哇等大部分东南亚国家,且坚韧擅长山战。

西南地区的牛皮甲

远射武器方面,由于学习南诏王国和大理王国的战术,掸人拥有优质的弩兵,但他们也使用标枪投掷敌人,这可能是受到印度的影响。

古印度列国时代的标枪盾兵。东南亚和滇南的标枪兵可能受到印度影响

早期的掸人骑兵受到云南羌系民族的影响,多是轻便的骑射手。但蒙古人入滇之后,云南骑兵战术体系有所发展,金齿人也拥有了少量的具装骑兵。

当然金齿各部用来看板的作战力量还是象兵,他们的战象缺乏盔甲,将战士绑缚在象鞍上,持长矛刺击敌人。

段光发现在城外喧嚣的敌兵渐渐放松了戒备。他下令突然大开城门,命令具装骑兵脱下马铠,只让骑士身着重甲,持马槊鱼贯而出,迅速整队发起冲锋。

南诏时代的军队呈三线布阵,第一线是装备好、战斗力强的罗苴子和长枪队,第二线是弩手和弓箭手,第三线是骑兵;需要等到敌人久战疲惫,才能发动骑兵冲锋。大理国时代军队与此相仿。但受到蒙古人影响,大理骑兵实力上升,具装骑兵拥有直接冲击的能力。

对于大理军的突击,缺乏统一领导的联军措手不及,他们正在城前叫骂不休,突然就遭到了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金齿步兵虽然披甲率可观,但擅长山战而不擅长平地战,纪律不足,难以组织起坚不可摧的反骑兵方阵。同时他们的骑兵纪律也远不及大理军队。

转眼间,来回驰突的大理具装铁骑就在金齿联军阵中践踏出一条条血肉构成的走廊,而城头的弓弩手也从城上居高临下倾泻箭雨,压制敌军。

金齿联军马上投入骑兵,试图救场。但脱下马铠的大理具装骑兵行动极为迅捷,金齿的骑射手根本难以对他们产生多少有效杀伤。而金齿具装骑兵的作战水平和纪律都远低于大理重骑兵,在对冲时全非敌手,纷纷被刺于马下,或是仓皇逃窜。

由于大理军从狭窄的城门杀出,因此金齿联军一开始能够进行会战的范围也只是城门外并不宽阔的区域。随着大理步兵不断出城,就形成了背城而战的有利态势,令金齿联军无法实施擅长的迂回背击战术。

紧促的战场也根本没有象兵投入作战的空间,庞大的兵力反而成为联军的累赘,被作战纪律有很大优势的大理军步骑配合,连番冲杀,不断推进,最后陷入全面溃败。

金齿军的战象部队也根本没有多少作战机会,就被溃兵裹挟着逃窜,庞大的身躯甚至令不少己方的士兵被践踏而死。

大理骑士向金齿象兵发起进攻

段光身先士卒,率军追杀,迫使联军一路退向西洱河,却被汤汤的河水堵住去路。仓皇撤退的联军死伤惨重,大量战士淹死在河中,或是被大理军击杀,史书称"河赤不流"。

大理军缴获了"战马甲仗数千",可见金齿军不但骑兵数目不少,更有着一定数量的具装铁骑。

好不容易撤过西洱河,开始向老巢逃窜,白崖城的李生等人又刺斜里杀出,横冲联军,联军死伤惨重,抛下无数尸体与甲械粮草辎重,分散逃回家乡。

战后余波

以寡击众取得大捷之后,段光赋诗一首"雨锁金门百里城,神州花木管弦声。齐天苍岳参云峻,界地榆河射月明。梵宇三千朝呗朗,招提八百夜香清。恒沙善果心无异,何患愚夷治不平。"

段光随即发兵,恢复了段氏总管府在永昌的控制,金齿各部也有不少向段氏输诚纳贡。

叛投联军的高蓬也回归了段光阵营,得到段光谅解,重新成为段光麾下的大将,此后对段光忠心耿耿,屡立战功,并拒绝了梁王的拉拢,最终被梁王派人刺杀。

河尾关之役完成了段氏的绝地反击,令金齿群蛮心惊胆寒,梁王乃至元廷也受到震慑,奠定了段氏得以在滇西又割据数十年的基础。

此战后一年,段光派张希矫、李生、杨连发兵攻打梁王,但兵力不足又非段光亲自指挥,因此遭遇惨败,三将很可能全部战死,据说仅有三名士兵得以逃回。

梁王的统治核心位于中庆府,也即昆明

又过了一年,即1335年,梁王借着之前大胜之威,终于发兵进攻大理,却被段光亲自指挥,大破于昆弥山,段光凯旋而还,此后段氏和梁王争战不断。

但分散缺乏凝聚力的掸人,已经在滇云猛虎思汗法的率领下凝聚起来。1340年,思汗法正式宣布建国,麓川王国从此成为元王朝在西南的噩梦。段氏哪怕又与梁王携手起来,又得到元廷中央的支持,仍然无法制服麓川,反而损兵折将,不断丧失土司领地。

麓川王国开国君主思汗法坐像

直到大明崛起,平定了云南梁王和段氏总管之后;定边之战中,大将沐英三万破八万,彻底粉碎了东南亚小霸麓川的霸权。至于明王朝如何平定麓川,彻底实控云南,而麓川迁居缅北后又如何几兴几落,这又是另外许多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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