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七年的暮春。
清幽秀丽的钟山,芳草青碧如茵,野花星星点点。蜿蜒的山道上,大病初愈的王安石骑着一头毛驴,神情肃然地打量着沿途的景色。又到了“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的时节了,他可不想“茅檐相对坐终日”。
很快地,王安石来到了谢公墩。相传那是东晋宰相谢安的故宅遗址。曾经的繁华之地,如今已是荒凉的土骨堆,只有遍生青苔的石头和满地的荒草野花。但这个地方,王安石经常流连忘返。
在满目的春光中,王安石像以往一样,很快陷入了沉思。只是他今日的沉思却被提刑李茂直打断了。李茂直知道王安石虽已罢相多年,但皇帝对他依然很重视。所以趁着今日得闲,便上山拜访,谁知居然在谢公墩遇上了。

春日的荒凉之地
两人见礼毕,李茂直笑着说:“名唤安石的,都是做宰相的呀!”因为谢安字安石,他说此言,有讨好之意。
王安石摇摇头:“谢安石功业名垂千秋,流芳百世;而我王安石,人还在当世,声名已糟不可堪,后世更别提了!”
李茂直安慰他说:“荆公不要灰心,荆公的新法,圣上一直在实施。荆公前阵子贵体有恙,圣上还亲赐了御医。我觉得,荆公很有希望东山再起的。”
正说着话,李茂直发现阳光直射到身上,很不舒服,便命令随从打伞遮阳,随从把伞张在他头顶,他又骂:“蠢才,我是让你给荆公遮阳!”
王安石一贯生活俭朴,从不讲排场。看他大呼小叫使唤人的样子,就淡淡地说:“不需要。假若下辈子做了牛,还得在大太阳底下耕田呢。”
李茂直便有些讪讪,王安石不再理会他,只说要去定林寺,就骑驴远去。
定林寺离谢公墩不远,在那儿他有专门的住处,还有个昭文斋可以读书、著述、会友。王安石近来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他的著作《字说》上。
但王安石今天并没去定林寺,而是回到了半山园的家。

李公麟所绘的晚年王安石“著帽束带”画像
一到家,王安石发现有个惊喜在等着他:苏轼给他写了封信,说他要去汝州,此行经过江宁,想过来拜访他。苏轼的信写得很恭敬,文辞很朴质,并无虚言。
王安石记得初见苏轼时,苏轼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王安石原本有意与苏家好好交往,但苏洵却驳了他的面子。王安石的母亲去世,在所有经邀请参加丧礼的人中,只有苏洵拒绝前往。苏洵一直认为王安石衣裳肮脏仪表邋遢是不近人情矫揉造作,对他很反感。这种反感,当时除了张方平,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共鸣。相反,很多人觉得,王安石是把他的精力完全倾注在内在的思想上,倾注在他的工作上,自然忽略了他的外表。王安石那时文章出名,时人视之为奇才,而且他位居太守,治绩斐然,堪称能吏,深得百姓爱戴。老一辈的名公巨卿如富弼、文彦博都对他颇有好感,文坛泰斗欧阳修也很欣赏他,任太子文书的韩维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家都认为他是政治大才文坛精英,对他充满了期待。
可是当王安石的新法一出来,所有对他寄予厚望的人都成了反对者。王安石用了很多心思解释他的政治理念,但收效甚微。血气方刚的苏轼写了篇《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力言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心。神宗与王安石一合计,就把他贬出了京城。

王安石抄写的佛经手迹
然而,新法还是没有如王安石希望的那样,带来国富兵强的效果,更遑论他那个恢复“汉唐边境”的宏伟理想了。
问题出在哪儿呢?是制订时没有考虑周全?是推行时操之过急了?是用了吕惠卿邓绾这类小人?是自己的思想境界与战略设想跟同时代的人有太大差距?……这些年,闲居半山园的王安石经常问自己。
曾经,为了能更好地了解民间疾苦,王安石在21岁中进士后,一直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地做着地方官,放弃了好多次回京做官飞黄腾达的机会,直到46岁被神宗召到京城。这期间,他有过很多赞誉,有过很多朋友。
但现在,天下好多人在骂他是“奸相”,甚至他长子的死,都被人说成报应!王安石现在是孤家寡人了,他敬重和欣赏的朋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常常想念他们。
苏轼能想起他,要来看望他,王安石很是欣慰。
苏轼弃舟登岸时,看到王安石穿着便服牵着驴迎候在江边。苏轼赶忙行礼,因为没有带帽子,有些失礼,他满含歉意地说:“我竟然这么随便地拜见大丞相!”
王安石笑着说:“那些世俗的礼节,不是为我们这种人设置的。”
他俩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苏轼觉得王安石比过去苍老了好多,眼神却是温和的,全然没有以往的那种凌厉,而王安石觉得苏轼比过去沉稳了很多。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起来到半山园。半山园位于江宁府东门和钟山的正中间,原本极为荒僻,自王安石买下这儿后,凿渠决水,挑泥筑岸,盖了些房屋,种了些树木花草,蔬菜瓜果。
房屋很简陋,在周围竖起一道篱笆作为院墙。

简陋的房子及周边环境(想象中王安石半山园的住处)
夫人吴氏早安排好一桌丰盛的菜肴,就等他们了。
“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丞相宴也。”苏轼吟道。
“欧阳公最不喜别人改他的文章了,子瞻,你这么一改,他要九泉有知,以后连《醉翁亭记》都不承认是他的了。”王安石认真地说道。
苏轼也会意地笑了,他和王安石都得过欧阳修的提携,两人都很尊重这个老前辈。欧阳修当年给范仲淹写神道碑铭,范的儿子范纯仁未经他同意,擅自作了一点改动,气得他从此拒认那篇著名的碑铭出自他的手笔。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人,都有点倔,都认死理,”苏轼感慨道,“其实荆公制订推行的新法……”
“子瞻,我现在对政治心灰意冷,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王安石打断苏轼的话,他指着桌上的菜介绍说,“这是照你诗中的做法做的肉,鱼,这个是东坡汤……快尝尝。”
苏轼这些年在地方上,看到新法推行上的一些利弊,思想上较以往有些变动,想借机与王安石探讨一番,但看他根本无意,也就不再说下去。
“难为荆公了!”苏轼津津有味地吃着,连声赞好。他知道王安石对饮食、衣履之类的,一向漠不关心的。能亲自安排这么周到贴心的菜蔬果馔,可见他的盛情。
苏轼在王安石家里住了好些日子,两人按着固定的韵脚和题目一起作诗,到定林寺与和尚们论佛法,去周边的名胜古迹游玩……两人相处甚欢。苏轼聊到王安石研究的字源学时,跟他开玩笑说:波是水的皮,滑是水的骨,鸠之所以为九鸟,是因为“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苏轼认为,王安石的诗歌和文章都是一流,但他研究字源学似乎是走入了死胡同,而新近正写着的《字说》更是让人不可理喻。
王安石微微一笑,他“身在山林”,却“心存魏阙”,他尽管不再直接操持政柄,但还是想通过《字说》和之前的《三经新义》的传播,而达到用法家思想去影响当时的思想,用法家的治术为北宋政权服务的目的。王安石清楚,新法之所以遭到那么多反对,是因为大家的思想境界还有待提升。当然,他没法和苏轼聊这些,苏轼虽然聪明睿智,但并不是他政治上的知音,暂时无法理解他。不说也罢!
两人没有聊到政治。苏轼有两次提起话头,都被王安石拦住了。苏轼于是缄口不言,他看到王安石脸上那种疲累颓唐心灰意懒的样儿,有些纳闷: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勇于担当变法重任并不惜众叛亲离的拗相公吗?

王安石初见神宗后写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手迹
苏轼拜访王安石的第二年春天,神宗驾崩,时年三十七岁。得知此讯,王安石老泪纵横。
神宗做太子时就听闻王安石的非凡,一登基就对他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这个雄心万丈的皇帝,觉得满朝文武中,真正能“横身为国家担当重大事业”的,只有王安石一人。然而他一方面支持王安石变法,一方面又遵从祖训,使朝廷中始终保存着与王安石对抗的势力,而且他始终不支持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的论点,当天有彗星,当地有灾荒,当民有怨言,他终于撑不下去了,罢了王安石的相位。但罢后思虑多日,又把王安石召回。
王安石复位时仍信心满满,一心要辅佐神宗完成盛德大业。然而他一手提拔重用的吕惠卿,为保住已有的权势,不停地向皇帝搬弄是非,甚至捏造事实,想诬告王安石谋反。王安石长子欲为父亲洗涮,结果政治斗争经验不足,虽把吕惠卿拉下了马,但也彻底搞僵了王安石与神宗的关系。王安石只能再次引咎辞职。这一次,他知道,永远不会卷土重来了。
王安石离开后,神宗一人苦撑朝局,他依然相信变法是正确的,但再没有如王安石那样忠心耿耿才能卓绝且有着坚强信念的人与他并肩作战。神宗很累,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神宗的撒手人寰令风烛残年的王安石再次病倒了。但病榻上的他,依然关心着政局。这些年爱子的离世等重大打击他都挺了过来,因为他心中有着坚强的信念:他想要亲眼看着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变法伟业在神宗的领导下重焕生机,大宋子民能过上富裕的生活,大宋的边疆从此安宁……
但神宗的早逝使王安石的梦想终成烟云。年幼的哲宗即位后,司马光上台,他独断专横,把熙宁年间的新法全部废除,还禁了王安石的《字说》。
看到自己与神宗的毕生心血付诸东流,王安石万念俱灰。神宗去世后仅仅一年,王安石也离开了人世。那也是个春天,但王安石这次再看不到春的生机盎然,留在他最后意识中的:是满目的萧然,是满心的绝望。
王安石去世后被追赠为太傅,苏轼奉命为他写的《制词》这样评价他: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
苏轼写着写着放下了笔,外面春光明媚,他不由吟起王安石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利弊功过,苏轼难以下笔,最后一概从略了。他不知九泉之下的王安石读到这篇制词,会作何感想?千秋功过,留与后人细细评述吧。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