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女多情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个女孩子,就是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在湘西这个风光秀丽、人情质朴的边远小城,生活着年逾七十的外公和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孙女翠翠,他们以渡船为 生。茶峒掌水码头的船总顺顺有两个儿子,大老和二老同时爱上了翠翠,翠翠却钟情于老二。外祖父只知道大老曾来提亲,有心答应老大。后来,老大外出闯滩,遇 意外而死。船总顺顺“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要老二另结一门亲事。老二的心却仍在翠翠,便赌气沿河下行,外祖父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觉得自己错搭了红线,心中郁闷不安,在一个雷雨之夜去世了。翠翠孤独地守着渡船,仍然痴心地等着老二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美丽的湘西少女,汲取了山水灵气,纯洁质朴,构成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最温柔的核心”。
湘女之闻名,要归功于沈从文先生。湘女多情,是一句流传了很久的俗话,但多情对于旁人来讲,终究是个朦胧的概念。读沈从文的小说,才知道湘西生活着一群 不懂矫情的女子。她们是沱江和沅水两岸排工水手的相好,她们是浑然天成的情人和母亲,她们激情原始而奔放。她们的多情是哺育湖南人的精神乳汁。
美丽的边城
《边城》写的是湘西的凤凰,因为有了那些女人和水手,才美丽得让人难忘。
沈从文先生对边城朴实的风情,非常负责地说:“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故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
当然,因为商人和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小妇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
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
吊脚楼上唱曲子的声音热闹了一些。船上有两个水手在说话,一个说:“金亭,你听你那娘们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这是她的声音!”
另外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
先前那一个又说:“你有什么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
于是这水手吹来一个唿哨,像约好的暗号,传到楼上去了。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两个水手都笑了起来。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沈从文先生说:“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
正是在这样一种对故乡的爱的情感中,沈从文先生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眼见“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思索着“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于是他对这一切作了“朴素的叙述”。
后来,汪曾祺也说沈先生为什么要写《边城》,为什么会写得这样美。因为他爱世界,爱人类。
一九三四年冬天,沈从文先生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生出了很多的感叹。《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边城》也是一个温暖的作品。
故乡的景物被沈从文写得十分精彩,使人如同目睹。他说,“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他又说,“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气味。”
是他的小说,做出了诗的味道,还是边城本身就如此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