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南
在故宫武英殿观看张伯驹纪念展时,我发现他的年谱印在墙上。一行一行读下去,真是吃惊非小,张伯驹先生的人生太丰富多彩了!此前我一直以为他一辈子沉浸于古书画中,别无他好,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好玩的事多着呢!
张伯驹有两个别号:一曰好好先生;二曰春游主人。前者因他于1950年收藏到唐杜牧《赠张好好诗》卷所起。后者指在1946年,为阻止中国最早的青绿山水画子虔的《游春图》流失海外,他毅然卖掉弓弦胡同宅院,几经周折,终于如愿将此卷留在了手里,欣喜之余,自号“春游主人”,并改称所居承泽园为“展春园”,此后有《春游词》发表。
爱玩、会玩的散淡之人
张伯驹收藏古书画从30岁开始,此前的岁月另有众多“游戏”陪伴。据年谱明确记载:1905年,张伯驹8岁,随父张镇芳居天津南斜街。端午节乘人力车直驶下“天仙茶园”观戏,大轴为杨小楼出演的《金钱豹》,这是他首次接触京剧,从此入迷。23年后,31岁的张伯驹正式师从京剧大师余叔岩学戏。1937年,为赈济河南旱灾,张伯驹于北平隆福寺义演《空城计》,自饰诸葛亮,师傅余叔岩、杨小楼等诸名角饰配角,轰动京城;1951年,张伯驹于承泽园宅中举办春日诗会,云集文坛精英达40人;1953年,张伯驹出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及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长等职;1956年,他发起成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任副主席;1957年,他已60岁,仍积极投入文化部组织的传统剧目整理工作,并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1981年,张伯驹已84岁,适逢中国书法家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京举行,他与赵朴初、启功等一同参加,并当选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此后,又先后担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等职。11月,所著《丛碧词话》第一辑发表,并任《词学》编委。1982年,张伯驹住进北大医院,后由感冒转成肺炎,于2月26日去世,享年85岁。
这是我摘抄的部分内容,脑海里回荡两个字:好玩。他不但喜欢玩,而且真会玩。琴、棋、书、画,全玩遍了,该过的瘾都过了,快哉。可是,张伯驹也曾为自己的收藏经历过生死考验。1941年6月5日,清早,上海,张伯驹离开住处去盐业银行办公,车行至蒲石路口,被三名匪徒拦下,用枪胁迫他上了另一辆车。当他再回到家时,竟是8个月以后了。其间,年仅26岁的夫人潘素曾获准探望丈夫,张伯驹反复叮嘱,“宁死魔窟,绝不许变卖所藏古代书画赎身。”经多次谈判,多方救援,匪徒最终妥协,收取40万元赎金将其放回。这一段险情,正如张伯驹曾饰演的诸葛亮一样,面对司马懿大军兵临城下,立城楼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之人。”他能置生死于不顾,绝不是舍命不舍财,而是最不舍古书画再次流失,因为那上面承载着五千年中华文化的基因密码。为保传统根脉,舍命一搏,今天聊起来是传奇,可当时近一年的魔窟煎熬,除非亲历者,别人无法想象。假如当初,6岁的张伯驹没有被生父张锦芳过继给伯父张镇芳,他可能一直都在河南老家,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上天于乱世之中选中他担当起救护中华文化精粹的大任。
从“子孙永保”到“永存吾土”
出生于1898年的张伯驹,成长在20世纪最为动荡的上半叶,至1982年去世,成为整个20世纪最为重要的中国古代书画收藏家。根据他在《丛碧书画录》中记载,1960年之前,共收藏书画117件,其中唐、宋和元代作品,加起来占到四分之一,由此可窥这批书画不仅在量上巨大,在质上更是令人神往。
这一批令人艳羡的积累始于30岁。1927年的一天,张伯驹逛北京琉璃厂偶得康熙御笔“丛碧山房”横幅,如获至宝。他在《丛碧书画录》中记述:“此匾为予收蓄书画之第一件,而予所居好植蕉竹花木,因自以为号。”他将占地15亩的宅院更名为“丛碧山房”,从此自号丛碧。
中国历史上的书画收藏大家各代不绝,单说明清,先后有晚明项元汴和董其昌,清初梁清标、安岐和高士奇,民国有庞元济和张伯驹等人。历来收藏家一旦将宝物揽入怀中,都是“好之笃,嗜之深”,然后开始担忧自己死后所藏书画的命运。如何在自家得以永蓄,是最为头痛之事。如何解决呢?除了张伯驹,所有以“据为己有”为指导思想的藏家最后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中国古代书画收藏集大成者乾隆皇帝也不例外。他盖满“宜子孙”图章的绝大部分书画都被清末逊帝溥仪偷偷带出紫禁城,携往吉林长春,藏匿伪皇宫中。1945年抗战胜利,他逃命时丢下近1000余件书画,被警卫洗劫一空,随即流散东北各地。后由各地古玩商人搜救回北京、上海转卖。张伯驹此时眼光如炬,先后购藏《平复帖》卷、《游春图》卷等诸多珍贵文物,避免了国宝流失海外,并从1952年起,陆续将手中最重要的22件古代书画,以捐献或出让的形式送归故宫博物院。1964年春,他又将余下的重要藏品捐赠吉林博物馆。启功先生称之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张伯驹当之无愧,因为他改变了历代收藏的思维方式。
正如1956年,时任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在颁发给张伯驹夫妇的褒奖状中所写“化私为公,足资楷式”。张伯驹曾说,“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当之所愿也。”这就是先生收藏的初衷,是他花费巨资,甚至变卖房产也在所不惜的精神动力。张伯驹将个人收藏提升到民族大义的高度。近代中国,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中华民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反帝反封建、维护国家主权领土完整成为有识之士的奋斗目标。对于文化艺术界人士,守护中华瑰宝、延续中华文脉,就是他们的崇高使命。
因此,本次纪念展的主题词即为“予所收蓄,永存吾土”。这个“土”指故土,生养每一个中国人的土地。“吾土”亦是“乡土”。观张伯驹在诗文书画上的落款,就知道他是一位乡土观念极重的人。他生于河南项城县秣陵镇阎楼村,成年后一直以“中州张伯驹”自称。“吾土”可以具体到一座山、一条河、一座城、一条街、一棵树、一块砖、一片瓦。在张伯驹心中,“吾土”既是老北京城的玉泉山、永定河、前门楼子,也是四合院里的大槐树、屋顶上的青灰瓦片、院中的一块砖,还是“丛碧山房”里一丛丛芭蕉、一片片翠竹,更是他吟唱的京戏、抚弄的古琴、痴迷的棋谱。只有具体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情景与物品,才能够孕育出心中的大爱并牢牢承载。抽象的国家,落实到具体的“吾土”,爱才是最真实的,情才毫无动摇,无所畏惧。
对于张伯驹的晚年生活,熟悉他的学者章诒和曾有这样的精彩记录:“每年故宫书画开展,我们都会去。张伯驹先生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藏画,一点都不细致,其实,他进来的目的,不是赏画,只是看望一下老朋友而已。”从这段亲历者的文字中,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张伯驹那一份释然的心境。在他心中,被世人视为“传奇”的收藏经历与誉为“美谈”的捐赠行为,本是平平常常,皆因发端于他的收藏初心。恰如他在《春游词》自序中写道:“余昔因隋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集词友结"展春词社"。晚岁役长春,更作《春游琐谈》《春游词》,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彼者或生还,或死而未归,余则无可无不可。沧桑陵谷,世换而境迁,情同而事异。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无分尔我,何问主客,以是为词,随其自然则已。万物逆旅,尽作如是观。”
展厅里,我望着《游春图》,久久不愿离去。我凝视画中一位身着白袍驰马于山阴小道上的游春之人,恍惚之间,忽然感觉如此眼熟。此刻,春风拂面,点点飞花,倏忽闯入他的怀中。伯驹先生,那定是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