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这么一个男人。

算不上是多好看的皮囊，但绝对堪称有趣的灵魂。

小时候就调皮捣蛋，上蹿下跳，攀岩上树，好像是个典型的“熊孩子”。但是，他既不闯祸，也不害人，不像小编小时候在农村，到处打野狗，追乞丐，偷杏摘桃，把坏事做尽。这个男人的家教，那真是极好的。

长大了，同样有趣得很。二十余岁的年龄，正是青春最好时，既不着急找工作，也不着急买房买车结婚生娃，对于他来说，这些事儿，太俗了！他的青春是要放浪于祖国壮丽山河间的，登名山、渡大河、访古迹、寻幽僻，结交各路朋友，尽其所能地扩展自己的眼界和思想，提升自己生命的高度和厚度。

也追星，有一次在洛阳遇到了自己的偶像，兴奋得又蹦又跳。他毫不掩饰自己地向偶像表达自己的崇拜之情，但这位偶像的偶像包袱比较重，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他追偶像追了一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二人终于建立了跨年龄、跨“阶级”的友谊。

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惊人，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交的朋友大多数也都爱喝。朋友们只要聚在一起，就立即开整！一整就多，一多就各有各的疯癫：有的往池塘里跳，有的各种吹牛，有的大喊大叫，有的爱写字画画，有的说自己的上仙投胎……只有他，喝了不醉，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这帮人，保持着自己的矜持和修养。

当然，也会偶尔租一辆花船，叫几个美女，一道泛舟莲湖，就着小菜喝着酒，吹着风儿听着歌，看看美女们魅惑的眼睛和修长的玉臂，忍不住地想入非非一下……

或者闲来找个乡村民宿，和主人聊聊天，喝喝酒，赏春花遍野，听鸟语漫山，竹林松风，小溪落红，小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你得问了：靠，他这么任性，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吧？

没错！是官二代，但又不完全是，因为到他那会儿，他爸爸名义上虽然还算个官，但在事业上，也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

确切来说，他应该是“作二代”！因为他爷爷比他还任性。

他爷爷的任性，简直是任性中的战斗机。比如年轻时去参加考试，一交完卷子，出来就吹：“呵，主考官估计一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好的文章。一旦看见我的文章，他自己还不惭愧得跳了楼？”

没错，就是这么狂！而且狂了一辈子。

临终前，一堆文坛好友及后辈去看望他，他长叹一声：“有些话，必须得对你们说，否则我死不瞑目！”

好好，您说！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以前有我在，你们一个个都没有出头之日，实在对不起得很；现在我要死了，你们丫的终于要迎来事业的春天了！”

他的孙儿长大后，没有继承到爷爷的财富和地位，却继承了爷爷的狂。吹起牛来，也一点都含糊：“我这个人，不怎么好评价。这么地吧，打个比方，我大概就像那大海上的白鸥，天王老子也是驯服不了的。就我这个水平，只是不想当官而已。只要一出手，怎么不当个宰相啥的？既然当了宰相，那也是要把皇帝教育得像尧舜一样贤明。”

这小子这么狂，到底谁呀？

杜甫，唐朝那个写诗的杜甫！网上那个很忙的杜甫！没错！知道你不敢相信，但这就是你心目中那个沉郁顿挫，穷酸谢顶的老人家。他爷爷叫杜审言。

是的，人家也年轻过，谁还没年轻过呢？

还是网友最懂杜甫，他们现在让杜甫忙着干的事情，其实人家年轻时都干过。呵呵，潮着呢！

但是反差有点大，对不对？这么个轻狂气盛的年轻人，怎么就变成了大家印象中那个以天下黎民为己任，背负个人和时代苦难，踽踽独行，愁苦多病的老杜呢？

时运不济的打击

到了三十岁，而立之年，年轻气盛的杜甫突然觉得，浪够了，应该成家立业谋个前程了。于是匆匆跑到长安去参加科考，但一切都晚了。

这时候的大唐，已经成为了末日黄昏。皇帝李隆基说，要选拔天下所有的贤才而为已用，宰相李林甫特别懂得领会领导的意图。用不用贤才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显得皇帝特牛掰！于是，开科考试就成了个流程，最后结果是：一个都不录用。因为要做到“野无遗贤”嘛！

皇帝很开心，宰相也很开心。只有杜甫和那些同时参加科考的人，心里一万只马儿奔腾不息。

晚了，太晚了！说什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做什么青天白日大梦呢？大唐的根基，已经在杜甫最美好的年华中，一步步腐烂到骨髓里了。

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杜甫在长安十余年，考试考不成，走后门走不着，只能一步步地看着从李林甫到杨国忠到安禄山，一个个地如何祸害这个伟大的时代。

这是人间最痛苦的折磨，好比让你亲眼看着你一生最爱的那个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浑身腐烂，从四肢到五脏再到皮肤，然后变成一堆虫蛆爬行，脓血流淌的死尸的过程，你会倒胃，会疯狂。日本曾有一部电影叫《美人鱼》，讲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主人公最后真的疯了，但因为场面过于恶心，被列为世界十大禁片之一。杜甫，经历的就是类似这样的过程！

内部，杨家的气焰嚣张跋扈，已经无法收拾；外部，边患渐起，需要不断征兵平叛。同时，潘政割据之势已成。曾经年轻气盛的杜甫，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手足无措，只能默默地把看到的一切写成日记。十余年间，《兵车行》《丽人行》等，我们最熟悉的他那些沉郁顿挫的诗，一首一首地出产。诗歌，是以抒情为主的文学样式，但看这些诗，哪里像诗？杜甫在里面极少抒情，分明是些流水账日记而已。只是这日记里记的流水账未免太“劲爆”，以至于那么浅白冷淡的文字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深情。

那个年轻气盛的杜甫，独自默默承受着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开始变老了。而这时候的李白，正在“赐金放还”后，周游天下求仙问道，寻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呢！

754年，安史之乱前一年，长安城连续两个月阴雨绵绵，与43岁的杜甫的心境是那么相似。男人四十一枝花，而仅有43岁杜甫，在这时写下的《秋雨叹（三首）》里，突然间开始称自称“老夫”。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因为承受了太多，背负了太多，早早地就“老了”。

曾经的轻狂，没有了；曾经周游天下的雄心，也没有了。因为国家衰颓，因为自己穷困潦倒，连最爱喝的酒，也买不起了……

杜甫在“蜀道”上，文章人格的大成

接着，“安史之乱”突如雷霆霹雳，瞬间把一个好好的长安城劈得黯然无光。皇帝很不要脸地提前跑了，王孙公子，贵胄名门们，大多都没来得及走，已经当了俘虏。杜甫，也准备跑，但跑半路又被抓了回去。

44岁的杜甫，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开始提前谢顶，剩下的几绺头发，也渐渐花白。“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乱离人不如丧家犬，杜甫踏上了一条丧乱流亡之路。

在这条路上，杜甫走得异常艰难，却又满含悲悯。曾经那个“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少年，如今辗转秦蜀间，热泪盈眶，俯仰慨叹，再也轻狂不起来了。

安史之乱后，杜甫辗转入蜀地大致线路图

刚刚回到家，就听说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饿死了，作为一个父亲，只有一把老泪纵横，然而，又哭不出声来，在深夜的孤灯边，杜甫“吞声”而泣，一任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愁对冷月、寒蝉，一个一个最难熬的夜晚，杜甫就这么默默地苦熬着。

生生地把一颗裘马轻狂，略有怨怼的少年骨，熬成了一颗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天下心。杜甫，在苦熬中，真正地把生命境界提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杜甫死里逃生投奔肃宗，意欲匡扶乱世，重振唐威，却遭小人排挤，更惹新君嫌弃，然而，杜甫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又老又朽，所学没什么用。怨气消尽，反求诸己，这是一个老者的谦卑与自省。（《北征》《独酌成诗》）

山河破碎，那些曾经的王孙公子，那些曾经气焰嚣张的官二代富二代，一个个落魄如乞丐，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落井下石去笑话他们了。而是满怀同情，同时还以老者之姿，站出来劝慰他们，不可就此失了王族的气性！（《哀王孙》）

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士，那些满身伤口的青年，眉宇暗淡，血色无光，杜甫像一位老父亲，看着自己受了伤的孩子一般，热泪打转，然而还是要抚摸着他们的肩背，轻轻说上一句：孩子，你要坚强！（《悲陈陶》《悲青坂》）

乱世之下，人性自然而然会沦丧，杜甫以他的诗，记录下这一切残酷，但残酷之下，却还是到处闪耀着人性的美好！

《石壕吏》中的老妇，三子尽皆战死，媳孙嗷嗷待哺，官吏仍在强征壮丁，这多么惨？但老妇却未发一句牢骚，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只有让我跟你们走了，给你们去做饭。

《新婚别》里的新娘子，头一天刚刚结婚，第二天丈夫就去参军，从此生死天涯，这多么惨？然而，一个普通的乡间女子，却深明大义，临行劝诫夫君“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人事虽然如此错迕，但我仍然会“与君永相望”。

还有那乱世中的《佳人》，兄弟被杀，丈夫抛弃自己，一位可怜的少妇不得不躲在深山里艰难度日，这又是多么惨？但这位佳人，却生生把如此困苦的生活，过成了神仙一般的空灵与美好。

这是杜甫的境界！世间已如此不堪，我的内心却自有乾坤。失去了美好的家园，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失去的我们本该有的一切，但，我们最终不能失去的，是希望！

这一切的苦难，杜甫都用自己的一支毛笔去精心描摹，记录。一路走走停停，从长安，到天水，再到蜀中，中间还辗转洛阳，一路的见与闻，都是丑恶不堪；然而，到了笔下的文字，却又在不经意间浸润着自己的一团不灭的希望之火。

在这里，杜甫无疑是“老”了，但也真正地将自己的一颗心，淬炼得清明透彻。“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天下未必能平定于我之手，但我这一颗“老臣心”，便如诸葛亮一般，坚毅敞亮，鞠躬尽瘁，纵有万般遗憾，但却从未言悔！

李白曾写下奇伟瑰丽的《蜀道难》，借此名传万古，但李白却从未走过蜀道。不过好在，李白没走过的路，杜甫替他走了。在这条路上，杜甫走得艰辛而痛苦，但却将自己的人生境界噌然拔高到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当然，他的诗作，也因此而冠绝千古。

如果没有这一趟乱世苦旅，单凭他早年那些裘马轻狂的诗作，放在大唐，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二流诗人罢了。正是在蜀道上写下的这些堪称“诗史”的经典之作，将他推向了诗坛的巅峰。

当然，这也是后来的事儿了。当后辈的大诗人元稹，第一次看到杜甫的诗集后，就兴奋地说道：“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晚年的诗作，也许是更高的境界

对于杜甫在“蜀道”上写下的诗，后人赞誉有加，毫无疑问，足够有分量。然而小编常觉得，杜甫到蜀中后，写下的诗，境界也许更高一点呢！

杜甫到达成都后的日子，过得也很凄凉，自己用茅草搭个临建房，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虚到了走路都需要拄拐的地步了；后来也依旧有流落西南，贫病交加的痛楚；依旧有可怜的百姓和乱离的人群；依旧有故国之思和家国之念。

但他还是有些空闲去体会这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润物无声；欣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清越风光；或者“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少了一点人世的牵绊，更多的是与大自然沟通的纯美之境。

当然，也有数不尽的家常琐碎。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俩退休老头儿，隔着篱笆墙叫一声，过来一起喝着小酒吃着简单菜蔬，看看门前流水，空中白鸥，那也是一种幸福。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生活在乡村，闲来无事，看妻子画好棋局，老俩口对弈一局，看小儿子做点儿小手工自己去钓鱼，还真是天伦之乐。可是突然间才又想起，艾玛，下一顿饭还没着落呢！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去别人家做客，发现对方虽不富裕，但却热情好客，连孩子都特懂礼貌，羡慕之余，心情放松。然后仔细去观察人家院子里乱飞的野鸟野雀，怎么一个个都跟驯化过的那么听话呢！

常常有人觉得，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一天到晚到处念念叨叨，有意思吗？这不就是你家隔壁那老大爷，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尽琢磨些家庭邻里的破事儿的形象吗？

对呀，没错，但这个境界不高吗？

齐白石老人晚年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画了一辈子身边的花草，平凡的草虫，到了九十多岁才明白，原来我画的是和平啊！”

对于杜甫而言，他写的这些天地大美和日常琐碎，何尝又不是“和平”？

所以，当他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后，那个老朽的病躯，立即欢脱得像个小孩儿似的，根本就收不住：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然后，未能到洛阳，杜甫就死在了半路上。

也许，在路上，是一个比到终点更有诗意的结束吧！

PS：常常觉得，像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是应运而生的。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

公元712年，李隆基登基。

这一定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吧？伴随着杜甫的长大，大唐走向了他的极盛。伴随着盛极而来的衰落，杜甫开始变老。历史，安排杜甫来，用他的诗歌，记录下这一场劫难。

同样地：

公元762年，唐玄宗李隆基去世，为这一场劫难划上了一个句号；

公元762年，杜甫的偶像兼好友李白，也“抱月而眠”。

李白，在大唐盛极时，写出了唐朝的繁华与骄傲；杜甫，在大唐危难时，写出了唐朝苦难与坚韧。李白没有走全的路，杜甫替他走全了。这真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