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借《回归公共空间》出版之际,许纪霖先生在书的后记提到了英国思想家伯林著名的“狐狸”与“刺猬”之分,并总结自己近些年的写作历程的时候说,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他比较迷恋狐狸型的文字,应编辑之约,写了大量的文化评论与学术随笔;而近几年更多倾向于刺猬型的文字,开始注重专业的理性,学问的厚重与大气,有些回归学院的意思。其实这个倒是无所非议,最多把他看作是个体学术兴趣的价值转向罢了,但是看到许纪霖先生这样剖析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莫名的有些遗憾,因为我喜欢许纪霖先生正是从接触那些狐狸型的文字开始。在我看来,狐狸型的文字,虽然缺乏体系归纳,系统收编,但是文字多元化,可随意,可抒情,可谓学理与人格互现,人文与思想并存。但是正在我为许纪霖先生下定决心放弃狐狸型的写作,转向刺猬型写作感到颇为遗憾的时候,却拿到了这本《大时代中的知识人》。
这是一本典型的狐狸型文字的集结,收录的是大都是近二十多年来关于知识分子的个案研究,用许纪霖先生自己的话说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心态史研究”。但是何谓心态史?心态史最早有法国的年鉴派开创,原意是指将历史研究的重心从上层转移到下层,从少数精英转移到普通民众,从研究知识精英的思想观念转移到研究普通民众的集体意识,这就是心态史研究。但是在许纪霖先生的笔下,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心态史研究又与年鉴派的心态史研究有所不同。大体而言,“我理解的心态史研究,虽然也要结合上述思想史、政治史和社会史的不同研究取向,但更主要的,是透过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进一步发掘其心理、情感、文化习性和行为模式,不仅考察通过理性层面所呈现的直觉的观念,而且还要观察其非理性层面的不自觉的心态人格”。也就是说,知识分子的心态史研究,侧重对知识分子个体的个案考察,而不是梳理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在中国近代史中的作用,编著一本知识分子通史。通常面对历史的时候,如果我们面对是的一本宏观的历史教科书,只会从那些枯燥的文字中知道历史发展冷冰冰的规律以及感受到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诡计。对我而言,那样的书总是缺乏生机,缺乏鲜活的声音和血肉,无法让我们具有一种历史的在场感。其实历史人物在历史教科书上的缺席某种程度上暴露了当今史学研究的困境,好像我们的历史从来没有人物的存活和作用,好像我们的历史只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操纵者我们的进程,但是事实不尽然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知识分子史的个案研究弥补了这一史学困境的不足,还原了历史的真实场景,在让我们充分意识到“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论断的神奇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让我们从那些复活的历史人物身上感受到我们人类的影子,对当代的警示自然也是意义非凡。
前段时期整理近些年写的稿子,结果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所写的稿子中以知识分子作为命题的竟然占了很大的比例。现在想想其实也合情合理,早些年对思想史感兴趣最初的就是通过知识分子的这一特殊群体切入的。我在知识分子这个议题上的知识凭借很是浅薄,大概只有两种:其一是著名的文学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所著《知识分子论》,这本小册子对我意义重大,影响深远,通过它让我意识到西方意义上具有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存在对我们的生活有多么重要;其二就是许纪霖先生以及他的一系列关于知识分子的研究。对当时的我来说,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虽然所述浅显易懂,但是因为存在中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总是缺乏一个具体的文化语境来支撑他的论述,这个时候许纪霖先生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研究就提供给我了一个清晰、明白的中国语境内的知识分子的心里发展路程。印象中读许纪霖先生早期的《智者的尊严》、《无穷的困惑》以及《寻求意义》,乃至主编的《中国现代化史》都是因为书中既有理论的论述,同时能切合近代史上的知识分子在面对中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产生的碰撞和焦虑的心态,所形成矛盾和困惑表情,所塑成张扬和内敛个性,所造成的这种复杂多样的知识分子的形态极其打动人心,因而文字颇有吸引力,一读之下,自然对许纪霖先生印象深刻。
《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中大都是从以往的著作中选编出来的关于中国近现代史上很有名望的知识分子的评论。远涉及到曾国藩、胡适和梁漱溟等人,近可涉及到当代顾城、史铁生和王小波。几年过去了,重读这些对我意义深远的文字,同样能感受到作者书写时候迸发的激情。我实在无法认同学者在做学问时候那种冰冷的理性,我总固执的以为那样的文字缺少生气、灵魂和激情,但是读许纪霖先生的文字,从来不会有这种担忧。也许不是说许纪霖先生缺乏理性,而是许纪霖先生能从书写的这些知识分子身上找寻到自己的不甘心安于书斋的热情,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为人生而做学问的一种认深切同,这也许就是许纪霖先生一直深深吸引我的魅力所在吧。
在《大时代中的知识人》的后记中,许纪霖先生表达了他的一个愿望:希望在有生之年,写一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他们的心灵史或者精神史,“希望在我退休之年,或者退休之后,最后能够完成这样一部史诗,通过一部简洁、独特的画面,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整个心灵和精神勾勒出来,像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那样的经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作为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心态史和个案史,是未完成的。也许我们该期待许纪霖先生的下一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