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宁
因肺结核逝去的作家太多了,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病,不如说是一种时代病。17世纪到20世纪之间,在缺乏抗生素和精确诊断的年代,该病甚为猖獗,不少作家折于此病。拖出这串名单来,可能会吓坏抗生素过量的当代人:契诃夫、卡夫卡、雪莱、济慈、鲁迅、萧红、郁达夫……日本诗人石川啄木不幸也在此列。
百度百科上石川啄木的词条介绍显得客气又得体:“石川啄木(いしかわたくぼく)(1886年2月20日岩守县日野户—1912年4月13日东京都),歌人、诗人、评论家。原名石川一,石川啄木是他的笔名,并以此名传世。啄木擅长写传统的短歌,他的歌集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在内容上他使短歌这一古老的文学形式与日本人民的现实生活相联系,冲破了传统的狭隘题材。他用现代口语来写短歌,在形式上也有创新,打破了31个音一行的传统形式,创造出21个音三行的独特格式。由于歌词新颖、意象生动,而一举成名”。这里并未提到他死于肺结核的事,下面的生平也只是轻轻一句带过——“后因患慢性疾病和营养不良而死,年仅26岁”。
仔细想想,石川啄木的年代和我们这个连街角煎饼果子推车上都充满二维码的时代,竟然整整相差了一百年。然而现在的我们,读起石川的诗——读着这封他留给我们的长信:《一封谁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石川啄木诗歌集》并不觉得他的语言显得古板或老套,这确实是一件很魔幻的事。
至于为什么如此超前,石川在自己的后记《可以吃的诗》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诗在内容上形式上,都必须摆脱长时间的因袭,求得自由,从现代的日常的言词中选取用语……我倒是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我也作口语诗。"可是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有"要是作诗的话"这样一个前提的。要么就是遇见对口语诗抱有极端的反感的人的时候我才这么说。”口语诗,放在当代也是一个先锋了很久的概念——只可惜,当时的日本先锋诗人石川啄木在临死前,仍是个非常小众的诗人。
读石川啄木之前,我从未接触过任何日本短歌,对于三行式诗歌非常陌生,导致第一遍阅读时水土不服。念在那几个一击即中的句子,有着太宰治般的敏感和忧郁,后来又读了第二遍和第三遍,越读越无法放下,一边摩挲着质感朴实的纸张,一边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我们国家的诗歌读者,经历的是“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或“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式的热烈抒情,到了读石川啄木的时候,难免觉得作料不足。为什么诗这么淡口?然而这种淡然和深刻,正是日本民族特有的东西。这让我想到是枝裕和的电影,很多朋友被推荐去看,看完后困惑地表示:从头到尾都是极为平淡的日常,甚至电影到了最后的尾声也没有看出高潮来,到底好在哪里?冯小刚在有一期节目里和高晓松对话,对这种日式的“淡”描述得很准确,他的大意是:是枝裕和的电影表面上看是流水账,最日常的生活,但它有一股涌的劲儿,表面上只在海面起了一个包,但其实是威力极猛的深水炸弹。
在《一封谁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石川啄木诗歌集》里,石川的这些小诗,说的无非就是日常悲喜,人间烟火。表面上看着清淡,实际上的重量,可以压到一个人透不过气来。说是诗集,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日本短歌集。翻译成中文使得可以“歌”的部分削弱了,但基本在语言上保持了白话的底子,在意义上基本接近原汁原味。值得一提的是,这本诗集的翻译是周作人。可以放心的是周作人的翻译水准和语言,“信”和“达”都已经做到了,至于“雅”,从一国语言转换到另一国语言,换成哪位翻译大家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周作人译的已属难得了。跟石川啄木一样,周作人也惯于在平淡的日常中描写“轻与重”。况且周作人虽以散文见长,石川以短歌最有价值,他们还有个共同点,几乎都把大量的笔触放在“逝去的少年时光”和“回不去的故乡”上。
“ 轻轻地叫了自己的名字,
落下泪来,
那十四岁的春天,没法再回去呀。
从前的时候,
我扔到小学校的板屋顶上的球,
怎样了呢?
盛纲中学校的
露台的栏杆啊,
再让我去倚一回吧。
像一块石头,
顺着坡滚下来似的,
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石川啄木出生于日本东北部的岩手县岩手郡,算是偏远山区。父亲是僧侣,家境不算优裕。石川从小天资聪颖,有“神童”之说。后来几次去东京寻求生计,均以失败告终。当时肺病几乎像瘟疫一样弥漫在日本国内,石川的家人和他自己,先后因肺病去世。去世时,石川年仅26岁。一生贫病交加的石川,常常感伤自己那过早逝去的青春时光。中学时代的石川,在当地名校盛纲中学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和同学一起办“短歌会”,和节子甜蜜早恋,为支持新派教育进行罢课运动,因受到学校处分而自动退学……这些都给石川后来的短歌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早慧的石川、对于事物的味道尝得太早的石川,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
“怀念故乡的麦的香气,
女人的眉毛把人心颠倒了。
故乡的口音可怀念啊,
到车站的人群中去,
为的是听那口音。
杨柳柔软的发绿了,
看见了北上川的岸边,
像是叫人哭似的。
列车的窗里,
远远见到北边故乡的山
不觉正襟相对。
进了故乡先自伤心了,
道路变宽了,
桥也新了。”
在东京未能立足脚跟的石川,转身回到家乡寻求心灵慰藉,却发现一切也都变样了。这种微妙的心灵上的缺失感,使得诗人更加孤独。这种孤独,当代中国人同样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几乎可以说是狂飙突进,如今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鸿沟,我们也有了回不去的故乡。故乡今何在?在我们小时候的记忆片段中,在已经消失不见的乡村景色中,在祖父母仍健在时的团圆饭中。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有过大致的解释,诗人的天职就是归乡,而真正的家乡只存在于归乡路上的心灵之中。而石川啄木那回不去的故乡,也只存在于他的短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