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今天：1942年5月25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牺牲。

1982年5月，一列火车从北京驶向河北邯郸。车上，一对母女相对而坐。年迈的母亲是刘志兰，头发斑白，女儿左太北已是不惑之年。一路上，母亲神情忧郁而肃穆。

两人下车后，直奔晋冀鲁豫烈士陵园。到了陵园，走近左权将军的墓碑，刘志兰再也忍不住，扑到墓碑上，泪水如注、失声恸哭。当时的左太北大概还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会如此动情，如此悲痛！多年来，母亲在外地工作，能和她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回到北京后，左太北意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扎泛黄的书信，从1940年8月到1942年5月，共11封，均为左权将军的手书。打开书信，左太北才明白，自己42年来缺失的父爱，原来深藏在那一封封书信中，而且，那么真切，那么浓烈！

左权最后一封家书原件

一位令人骄傲的慈爱父亲

在左权将军的家书中，父亲给了左太北多少爱到骨子里的称呼：北北小鬼、小家伙、小宝贝、小天使、小东西……

11封书信，每一封都渗透了父亲对她的思念，而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左太北，40年来，全然不知，原来，她有这样一个近距离抚慰过她、让她骄傲、给了她无限深情热爱的父亲。

1940年12月23日晚，当战略地图、繁忙军务无法分散他对妻儿的切切思念时，将军干脆铺开了纸笔：“延安的天气，想来一定很冷了。记得太北小家伙似很怕冷的，在砖壁那几天下雨起风天气较冷时，小家伙不就手也冰冷、鼻子不通、奶也不能吃吗？现在怎样？半岁了，较前大了一些，总该好些吧！希当心些，不要冷着这个小宝贝，我俩的小宝贝。”不足百天的相守，父亲对女儿的记忆多么深切、爱恋，多么深厚。

1941年5月20日夜里，将军写道：“差不了几天就整整的一年了，太北也就一岁了。这个小宝贝小天使我真是喜欢她。现在长得更大更强壮更活泼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妈妈，又乖巧不顽皮，真是给我极多的想念与高兴。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哪里会忘记呢？在工作之余总是想着有你和她和我在一块，但今天的事实不是这样的。默念之余只得把眼睛盯到挂在我的书桌旁边的那张你抱着她照的像片上去，看了一阵也就给我很大的安慰了。”

1941年9月24日，将军在给妻子的家书中写道：“时刻想着如果有你及太北和我在一块，能够听到太北叫爸爸妈妈的亲恳声音，能够牵着她走走，抱着她玩玩，闹着她笑，打着她哭一哭，真是太快乐了。可是我的最亲爱的人恰在千里之外，空想一顿以后，只得把像片摆出来一一的望着。”

这个沉默刚毅的军事指挥员，他的情感世界中，同普通人一样，是爱人，是慈父，同样拥有寻常百姓的儿女情长和对骨肉亲情的依恋。

将军多么希望，摇摇学步的女儿能扑到他的怀抱；多么希望，女儿稚嫩的声气喊他一声爸爸！不足百天就离开了父亲的女儿，会记得他这个父亲吗？可是，他只能在信里盼望着、等待着，嘱咐妻子：“不要忘记教育小太北学会喊爸爸，慢慢地给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日寇战斗着。”

床前小儿女，人间第一情。然而，一家人相守相依，对于战争中的离人，是奢望。对于将军，女儿只是长在桌前的照片里。

父亲，40年后，在左太北的脑海中瞬间活了过来。

捧读家书，左太北泪雨滂沱……

左权和襁褓中的左太北

一个值得深爱的真男人

与其说将军留世的11封信是“家书”，不如说这11封信是将军留给妻子深沉爱恋的情书。几乎每一封信的开头都写着“志兰，亲爱的”。战场上指挥若定，坚毅果敢的将军，想起爱人，便柔情满怀，泛起爱的涟漪。

其实自从他们结为伴侣，刘志兰就一直是女同志们羡慕的对象。整个八路军总部和北方局机关的人都知道参谋长“爱老婆”。在她怀孕早期反应厉害的时候，左权将军每天傍晚都抽空骑马从八路军总部驻地到北方局妇委去看望她。这在行伍出身的高级将领中实不多见。

从太行山到延安，中途需要穿过日寇重重封锁线，一路艰险。即使如此，百忙中的将军，如天下许多情深意重的丈夫和慈父一样，没有忘记给娇妻、爱女捎去世间最深厚的爱。

“托人买了两套热天的小衣服给太北，还没送来，冬天衣服做好后送你，红毛线裤去冬托人打过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够穿，你可留用，随你处理。我的问题容易解决。另寄呢衣一件、军衣一件、裤两条及几件日用品统希收用，牛奶饼干七盒是自造的，还很好，另法币廿元，这是最近翻译了一点东西的稿费，希留用。”“前托郭述申同志（原名郭树勋，湖北孝感人。时任新四军第二师政治部主任，赴延安途经晋东南。笔者注）带给你的一包东西：有几件衣服几张花布一封信，听说过封锁线时都丢掉了，可惜那几张布还不坏，也还好看，想着你替小太北做成衣服后，满可给小家伙漂亮一下，都掉了，这怪不得做爸爸的，只是小家伙运气太不好了。”

冬衣、夏衣、毛线裤、点心、日用品……这些东西足足有一大包袱了。远隔千里，将军把能给妻子女儿的，恨不得全给她们带上。

左权每个月仅5元津贴，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把攒下来的钱托人带给刘志兰，还托人给女儿买花布、做衣服、织毛衣。在家书中，左权一边宽慰着独自带孩子的妻子，一边关心女儿“手脚没有冻坏吧？之前寄的小棉衣能穿吗”。

有一点需要说清楚，此刻的将军身在前线，他是从前线给后方的妻女捎信捎东西。

延安时期的刘志兰

因为深爱着妻子，本不太关注花花草草的将军，只因妻子的名字中有“兰”，对花突然喜欢起来。“牡丹花开得很漂亮，不久才完了。现在芍药花与月季花正在开着，比牡丹还漂亮。满院的香味比去年我们驻院的花好得多了。我本来不爱这些的，现在也觉很好，有些爱花的心理了。”

那一刻，将军的心里是矛盾的。从私情上讲，他多么希望妻子能与自己相守一起，一同赏花，一同看着女儿长大，一同迎接残酷的战斗，一家人彼此依托，生死相依。所以，在1941年5月20日的一封信中，将军三次对妻子发出了殷殷的呼唤。

第一次，“当看到你的一月二十七日信时，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当时不应同意你回延的处置，因为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为了你学习，既不能入学，小儿又不能脱身，在前方或许还方便一些。”

第二次，“在我那张看花的照片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可是这只是花园的一角呢！你看好不好？你爱不爱？来吧，有花看还有果子吃呢！住地的周围与附近也是很好的。满川的树木结了不少的核桃、柿子、花椒以及其他等等。还有一条毕（碧）绿的水流着，真是太幸福了。”

第三次，将军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生活孤单的感受：“志兰！亲爱的，你走后我常感生活孤单，常望着有安慰的人在，你当同感。常有同志对我说，把刘志兰接回来吧。我也很同意这些同志的好意，有时竟想提议你能早些返前方，但一念及你求智（知）欲之高，向上心之强，总想求进步，这是每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态度。为不延误你这些，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情打消而忍耐着。”

将军始终是一个以大局为重，且尊重妻子决定的好男儿，其实早在第一封家书中，他就写道：“有不少的同志很惊奇我俩真能够分别，你真的去延安了。本来分别是很痛苦的，但为了工作，为了进步，为了于党有益，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了。”

左权女儿左太北和左权画像

浩气传千古 爱恋永留心

左权将军牺牲三天后，毛泽东、朱德获悉，毛泽东当即复电刘伯承、邓小平转彭德怀：“感日五时电悉。总部被袭，左权阵亡，殊深哀悼。”周恩来奋笔疾书：“慨自抗战军兴，高级将领牺牲于前线者，前有郝梦龄、王铭章诸将军，后有张自忠、唐淮源诸将军，今左权将军以十八集团军副参谋长之地位，于敌后支撑抗战，将近五年，终至以身殉国，斯真不愧跻于高级将领之列，且是为高级幕僚争光。”

1942年6月，刘志兰得知左权牺牲的传闻后，25岁的她悲痛欲绝。 6月15日，朱德亲自写下诗句“名将以身殉国家，愿将热血卫吾华。太行浩气传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赠给了刘志兰。

为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太行人民把辽县改名为左权县。

刘志兰自幼丧父，家里又是女孩多，在她眼里，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左权不单是自己的丈夫，还是兄长、老师。

在朱德总司令的一再安慰鼓励下，她强忍悲痛，给丈夫写下了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后来，刘志兰的信被刊发在7月3日的《解放日报》上，名为《为了永恒的记忆——写给权》，在信中，她对挚爱她的丈夫表示，“愿以我二十年的生命，换来你的生存。”

此后，原本为延安知名美女的刘志兰，把对将军的爱深埋心里，刻意远离了左权曾经身处的领袖圈子，独自抚养女儿太北，踏实工作，凭能力赢得尊重。

左权牺牲后，刘志兰才知道尽管丈夫的牺牲殉国受到了高度褒奖，但丈夫却因曾被污陷为“托派”，一直戴“罪”作战10余年，牺牲之后也未洗去不白之冤。

刘志兰锲而不舍地四处奔走、多次写信，1985年，在左权牺牲43年之后，中央终于为左权受王明路线打击迫害一事予以平反，并取消了对左权同志的“留党察看”处分。

为了永恒的记忆

刘志兰悼念左权

虽几次传来你遇难的消息，但我不愿去相信。自然也怀着不安和悲痛的心情而焦虑着，切望着你仍然驰骋于太行山际。我曾写道：愿以廿年的生命换得你的生存；或许是重伤的归来，不管带着怎样残缺的肢体，我将尽全力看护你，以你的残缺为光荣，这虔诚的期望终于成为绝望！当得到你牺牲的通知时，陷我于绝望的悲痛中，痛哭、悲泣，释不去郁结的悲哀，吞噬着我的心，滴下血来。“我不是在梦中吗？”我常这样提醒自己，而天空是澄清的，太阳辉耀着，这是绝对不可能挽回的事实。我不忍设想原来精神旺盛身体健康的你，怎样遍体弹伤地辗转于血泊中，也不敢想象你断绝最后的呼吸和思想时，想到未完的事业和亲爱的人时，怎样痛切地感到对生之留恋，我痛悔不在你的身旁，分担你的痛苦，这是永远的恨事了。

结婚三年来，我们感情是深厚的，体会到爱与被爱的幸福。我们是同志，是朋友，又是夫妇，不愿因私人生活而妨碍工作，也不愿自己亲爱的人仅作一个柔顺的妻子，而希望她做党的有力的战士。你从不阻止我远去工作的热诚，且给予鼓励， 以好好工作和学习共勉。

在共同生活中，你有着潜移默化的力量，我更是一个热情、积极的、幻想很深的青年，在你旁边渐变得很踏实，深沉，一面开朗地认识革命事业的伟大规模，一面体验到人生的丰富的意义，你的全部生活溶于革命事业中，每天萦绕于脑际的是如何有益于党和军的事业，虽然经常是冷静地、沉着地处理工作，我常感到你内部有着不可摇撼的决心和燃烧的热情，发出惊人的力量来工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次战役中，你全部精神浸沉于这一伟大战役的计划中，你部署队伍，研究敌情和花很大的精力，研究怎样更有效力地破击敌人重要交通线上的铁桥、隧道、车站。写电稿看地图，8月20日午夜你虽有着胜利的把握，也仍为行将发生的战役焦虑着，没有睡眠，在屋内和院中徘徊，等到捷报像雪片一样传来，你更忙碌的研究战况，阻止敌人的增援,扩大战果。回想数十万健儿，数百万群众，在祖国的原野上，展开七昼夜的破击战，使敌人背腹受击，惊惶失措 ，娘子关峰峦上飘扬着国旗，是怎样一幅壮烈的图画。

在你旁边感到坚实有力，没有迟疑的信赖，虽然你不愿以美丽的言词来装饰你的情感，令人深感到一种真挚、朴素、包容一切的爱，在忙迫的工作中，也注意细心的关切我，记得我怀北北生病的时候，几乎有两个月，你抽每个黄昏的休息时间来看我，安慰体贴无微不至，眼看着我消瘦下去身体为之不安，曾想尽办法使我吃一点东西，其实，在你的深爱中，已使我的病痛泯然若失了。在有了北北的几个月中，你学会带小孩子，替她穿衣服，包片子较我更细致。当时也多在紧张的战况中，因她的哭泣影响你工作和休息，但你从没有一点不耐烦，你爱她。在痛苦中回忆过去快乐的时光，是更深切的痛苦，然而那逝去 的永不再返的日子，怎能不引起我的依恋呢？

为了工作与学习，我们不只一次的分离，每一封来往的信，数不尽的怀念之情，尤其这次将近两年的分别，书信的阻隔，加深我们互相的思念，你虽每封信中写出：“我的身体及一切都很好，你完全可以放心。”对于转战华北，终日勤劳的你，怎能不怀念呢？关心报纸上每个反扫荡的战报和零星的消息，我可以推测到你近来的生活，而为之欣慰。对于你作战的沉着 勇敢，打击敌人，保存自己没有些微的疑虑，谁知你竟于此次出击而牺牲呢？

想到你十余年的战斗生活备尝艰辛，没有一天的休息。而今，没有一句话就永远离开我们，深感到不可弥补的遗憾。三年来我没有更多的为你设想，更多的关切你，体贴你，使你为党为国劳瘁的心得到应有的安慰，而常以工作学习的需要而离开你，使你在工作之余没有适当的调剂和安慰，以为这只是一时的，我们都期望将来有更多的时间共同生活，谁知这终身的伴侣，只有三年就要永远分离，如有预知之明，我将用全力来使你幸福，谁能逆料生离竟成死别！

因为近来带北北影响到自己的进步，心情不好，曾迁怒于你，一次向你发牢骚，刺激你，使你难过。但你体会到我的处境，除去解释与安慰之外，没有一句责难，使我渐赧，希望见面之日得到你的原宥。你并经常更深切地体会到做母亲的困难，你在最后的信中还写着：“自北北在你肚子里慢慢长大出世到现在，我深感做妈妈的艰难，过去没经验，看得简单。母亲为自己爱子爱女实在牺牲的太多了。”你并常常以不能更好的帮助我而不安，难过，也在这次信中再三强调写出：“远隔千里，身处敌后，确是爱莫能助。你当能原谅我。恳切地希望你为我及北北珍重自己的身体及自己的一切。”你经常这样期望，也成为你最后的期望，看到这些含着深爱与热望的句子，想到你眷眷的难忘的心，使我负疚更深，有什么机会让我再向你忏悔和解释？

你爱北北，你希望她知道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敌搏斗。你愿她健康，可爱，这些她都能做到，悲惨的是你永远离开我们，她幼小的心灵中怎能体会到失去爸爸的悲哀呢？失掉你是我和她的最深切的不幸，这不幸是永远不能弥补的。你很放心我的抚育，今后在任何情况下，有党及同志们的帮助，我一定要抚养她长大成人，继承你的遗志，亦使她时刻记忆着爸爸是血战 捐躯的抗日英雄。

由于你的牺牲，更加深我民族的仇恨和斗争的决心，日本法西斯不仅奴役我的国家，而且残杀了我亲爱的人。对于革命，我贡献了自己的一切，也贡献了我的丈夫。你所留给我最深切的是你对革命的无限忠诚，崇高的牺牲精神，和你全部的不泯灭的深爱。为了永恒地纪念你，我将努力将二者紧密的结合起来，学习你，继续你的遗志奋斗。在任何困难之下，我都要咬着牙关渡过去。如果有一点失望和动摇，都不配做你的妻子。愤恨填膺，血泪合流，我不仅为你流尽伤心的泪，也将为你流尽复仇的血，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在今后悠长的岁月中，想到你将是我最大的安慰。亲爱的，永别了，祝你安息！

（此文是1942年刘志兰获悉左权同志牺牲的消息后，在延安撰写的悼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