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只因给诸葛亮打了差评

只因给诸葛亮打了差评

安立志

《三国演义》是我国四大名著之一。不过,人们只知道《三国演义》这只蛋,却很少知道《三国志》这只鸡。《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鲁迅语),其实,对诸葛亮的神化与美化,在《三国演义》问世之前就开始了。

近年来,史学界大批历史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的指向是这样的,官方审定的近、现代史,由于新的发现与研究,在史实与逻辑上遭到纠错与质疑。然而,官方的结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于是把所有的纠错与质疑统统视为虚无和歪曲。应当指出的是,遭到虚无的“史实”都是官修的近、现代史,并不包括《三国志》。《三国志》连同此前的《史记》、《汉书》《后汉书》,通称“前四史”,且都是私人修史。有意思的是,后世的史学家与小说家极力虚无《三国志》,却从未引起官方的批判与制止,虽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可见并不全然如此。

《三国志》问世后,似乎没有人对其中的史实与史据提出质疑,人们质疑的只是修史者的史德与史识,而这种质疑本身也遭到其他史家的质疑。这种“质疑的质疑”,严格地讲,都属于史学范畴内的问题,即使有些观点带有官方色彩,但在长达千年的历史岁月中,由于王朝变幻、政权更迭,其立场也无法构成长久的政治权威与压力。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233-297),字承祚,巴西郡安汉(今四川省南充市)人。蜀汉时曾任姜维主薄、黄门侍郎、观阁令史。蜀亡入晋后,历任著作郎、长广太守、治书侍御史等职。《三国志》作为陈寿一生的重要作品,生前并未带来好处,身后也是毁誉并存。

《三国志》问世一千余年,受到历代朝臣与史家的赞赏与重视。北魏政治家崔浩(?-450)的评论大概是最早的。崔浩认为,《三国志》“有古良史之风,其所著述,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班史以来无及寿者。”(《二十四史全译·魏书》第2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页784)“班史”二字理解上有歧义,一指班固(《汉书》作者)与史迁(即司马迁,《史记》作者),二指班固以来的史家。似为前者。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约465-约520)是南朝梁时的文艺评论家,书中转引他人评价说:“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81年,页203)荀勖、张华与陈寿同朝为官,且为陈寿上司。二人都认为,陈寿堪与司马迁、班固相提并论。崔浩、刘勰分属南北政权,时间上也有先后,且一为官员,一为学者,但对陈寿和《三国志》的评价,看法却是高度一致。

房玄龄(579-648)是唐初政治家,也是编纂《晋书》的主持人。在陈寿列传中,他以回顾的口吻称:“(左)丘明即没,班马(班固、司马迁)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已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二十四史全译·晋书》第3册,页1843)尽管《晋书》对陈寿的介绍有不实之词,也给陈寿留下了政治“尾巴”,这个评价还是基本公允的。

唐宋八大家之一、苏东坡之父苏洵(1009-1066),于史学颇有造诣,他在评论唐代文学时指出:“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当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后汉书》作者)、陈寿比肩。”(《三苏全书·集部·苏洵集》卷十六,语文出版社,2001年,页2907)他认为,唐代文学可与两汉并美,史学却不及两汉,唐代没有出现堪与陈寿相比的史学家。

清初学者钱大昕(1728-1804)在《三国志辩疑序》中,从史学功能的角度指出:“吾所以重承祚(陈寿)者,又在乎叙事之可信。盖史臣载笔,事久则议论易公,世近则见闻必确。……予性喜史学,马、班而外,即推此书(指《三国志》),以为过于范(晔)、欧阳(欧阳修,《新唐书》、《新五代史》作者)。”(《钱大昕全集》09,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页384)这种评价与前辈史家如出一辙!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史书,这样一位史家,千年以降,迭遭非议。有批评其“帝魏寇蜀”的立场错误的,也有批评其回护曹魏的史笔有缺的。这些大多与皇权政治伦理有关,而影响最大、指向一致的焦点,几乎都是有关《三国志》对诸葛亮的评价。在“诸葛亮传”的结束部分,陈寿的确对诸葛亮一生功业有一个相当完整的概括(《三国志·蜀书》,中华书局,1959年,页934):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三国以降,纵横分合,王朝变迁。皇权体制不仅得以延续,而且渐次完善。在这一背景之下,明君贤臣作为一种政治范式与政治伦理,无论在官方或民间,都得到了确认与强化。而诸葛亮的忠君与智慧就成为历代王朝推崇的典型。正因如此,诸葛亮逐渐成为神仙与完人的化身。以这样的立场去审视《三国志》,其“错误”与“失实”就不可避免了。

其实,仔细审视《三国志》对诸葛亮的评价,如同今天的组织部门作出的干部鉴定,“成绩是主要的,还存在某些不足”。然而,就是这句“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在一些古人眼里,至少就“军事家”这个选项,陈寿给诸葛亮打了“差评”。由于诸葛亮的神机妙算,用兵如神,早已神化,诸葛亮的“粉丝”们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准确地说,一千多年来,陈寿与《三国志》所遭到的非议,几乎全部由此而来,即仅仅因为这八个字。其实,阅读一下陈寿这段完整文字,这八个字根本算不上“差评”,只是对这个“单项”没有给予“五星点赞”而已。归纳一下有关史料,历代对《三国志》这一“差评”的非议,名为分析原因(“原因说”),实则追查动机(“动机论”)。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条:

一、“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二十四史全译·魏书》第2册,页784)

二、“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男子剃发之刑),……”(《二十四史全译·晋书》第3册,页1823)

三、“诸葛瞻(诸葛亮之子)又轻寿。……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同上)

四、“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同上)

正因以上诸般,房玄龄主持编纂的《晋书》,才如此断言:“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议者以此少之。”(同上)

这四条,一条出之《魏书》,三条出之《晋书》。三条与诸葛亮及其子有关,一条显见为指责陈寿的史德。这几条史料往往给人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陈寿给诸葛亮打“差评”,无非是利用修纂《三国志》之机,对诸葛亮挟私报复、刻意丑化或蓄意抹黑。特别是第四条产生的效果更恶劣:陈寿不过是个势利小人,拿了好处就妙笔生花;没有好处就不给立传。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人为诸葛立传,怎么可能公正?甚至由此得出结论,所谓良史不过秽史,所谓信史不过伪史,从而就可从整体上否定《三国志》。然而,这些史料无论“原因说”还是“动机论”,都属揣测、猜度、臆想之类,其中的史据不是道听途说,就是主观臆断。由此得出的结论当然都是诛心之论。这几条史料虽然其来有自,但在漫长的历史上,在浩瀚的史籍中,并不为多数史家所采信,只有北周的柳虬、唐朝的刘知己引用过这种说法。相反,这些记述,曾经遭到历代史家的批驳。

崔浩是北魏时期重要的政治家、军事家,曾仕北魏道武、明元、太武三朝,官至司徒,对北魏统一北方做出过重要贡献。晚唐著名诗人杜牧曾将此人与韩信、诸葛亮相提并论。(《杜牧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页783)南宋著名学者陈亮谓此人“料敌制胜,变化无穷,此其智之不可敌,虽子房(张良)无以远过也……”(《陈亮集》,中华书局,1974年,页79)正是这个崔浩指出,陈寿作为诸葛亮的旧部,他在撰写《三国志》时,不但没有对不起诸葛亮,而且有溢美过誉之嫌,说陈寿对诸葛挟恨报复,是不符合事实的(“承祚之评亮,乃有故义过美之誉,案其迹也,不为负之,非挟恨之矣”)。崔浩本人作为名重当时的军事家,对军事战略有充分的发言权,他认为,《三国志》关于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的说法并非“差评”。他对诸葛亮的军事实践作出了深入分析,这些分析倘译成今文,篇幅过长,好在原文用语精警,文字典雅,理解起来并不困难(见《二十四史全译·魏书》,页784-785):

亮既据蜀,恃山险之固,不达时宜,弗量势力。严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负能,高自矫举。欲以边夷之众抗衡上国。出兵陇右,再攻祁山,一攻陈仓,疏迟失会,摧衄而返;后入秦川,不复攻城,更求野战。魏人知其意,闭垒坚守,以不战屈之。知穷势尽,愤结攻中,发病而死。由是言之,岂合古之善将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者乎?

诸葛亮据蜀伐魏的失败过程,恰恰说明《三国志》对其作出的“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的结论并非“差评”。

唐初著名文学家、《滕王阁序》的作者王勃(约650-约676),写过一篇《三国论》,他从军事指挥的角度论证了关于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这一评价的客观性。他对诸葛亮出山后参与的一场重要战役分析道:“以先主(刘备)之宽仁得众,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诸葛孔明,管乐之俦,左提右挈,以取天下,庶几有济矣!”(《重订新校王子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页159)建安十三年(208),刘备的十万人马,在五千曹军的追杀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王勃的质疑是,“于时诸葛,适在军中。向令帷幄有谋,军容宿练,……曹悬兵数千,夜行三百。辎重不相继,声援不相闻,可不一战而擒也?坐以十万之众,而无一矢之备,何异驱犬羊之群,饵豺虎之口!”(同上书,页160)王勃最后指出:“故知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斯言近矣。”明确肯定了《三国志》的评价是正确的。

赵翼(1727-1814)是清代乾隆年间颇有声望的史学家。他也认为,房玄龄对陈寿的批评是不公道的,并在《陈寿论诸葛亮》(《二十二史札记》卷六)一文中作了直言不讳地反驳:

《晋书》谓“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被髡,故寿为《亮传》,谓将略非所长。”此真无识之论也。亮之不可及处,原不必以用兵见长。观寿校定《诸葛集》,表言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励。至今梁、益之民,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过也。”又《亮传》后评曰:“亮之为治也,开诚心,布公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恶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其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矣。

在他看来,一个卓有贡献的历史人物,不必在任何方面同样杰出,指出历史人物在某一方面的不足不等于对这一人物的全面否定。在诸葛亮问题上,陈寿的史笔是客观公正的,求全责备,以偏概全,都不符合历史唯物论的要求。

清嘉庆年间的学者潘眉(1771-1841)就《晋书》关于陈寿向丁家索贿,为其父立传的记载进行了澄清,他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是不实之词:“丁仪、丁廙,官不过右刺奸掾及黄门侍郎,外无摧锋接刃之功,内无升堂庙胜之效,党于陈思王(曹操之子曹植),冀摇冢嗣,启衅骨肉,事既不成,刑戮随之,斯实魏朝罪人,不得立传明矣。……晋史谓索米不得,不为立传,此最无识之言。”(清·《三国志考证》卷五)何况“文帝(曹丕)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也就是说,在曹魏政权之下,二丁职务不高,功绩不彰,又试图利用丕、植争储之机捞取好处,本来就是曹魏政权的罪人,根本没有立传的资格。何况曹丕接了王位不久,就杀了丁仪、丁廙并一家男性,陈寿也根本没有向其后代索贿的任何可能!《晋书》捏造了这则假史料,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真正的历史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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