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悟|哪怕旷达如庄周,也有人生窘迫时!

【原创】【首发】文:黎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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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中觅清凉,双休捧读钱穆先生著作《庄老通辨》~

2018年7月14-15日,双休。酷暑,晴热,屋外气温38℃。这样的日子,我一个人躲在开着空调的书房里,于寂静清凉中,一页页地翻读钱穆老先生的旧著《庄老通辨》。

《庄老通辨》是一本纯学术著作,进入不容易。然而,一旦进入,我读着读着,渐入佳境,茅塞顿开。以前道听途说、囫囵吞枣,我头脑中许多对庄子、老子“以讹传讹”的误解,全在一页页的翻读中,一扫而空。

“儒家道家,乃中国思想史里两条大主流。儒家宗孔孟,道家祖老庄。《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四部书,两千年来,为中国知识阶层人人所必读。但就现代人目光,根据种种论证,《庄子》一书实在《老子》五千言之前。庄周以前,是否有老聃这一人,此刻且不论。但《老子》五千言,则决然是战国末期的晚出书。如此说来,道家的鼻祖,从其著书立说,确然成立一家思想系统的功绩言,实该推庄周。”

钱穆先生说,中国道家思想之开山大宗师是庄周,不是老子。所以,他的书名定为《庄老通辨》,而不是《老庄通辨》。

这个观点,是不是刷新了你对于道家鼻祖的认知呢?

酷暑中觅清凉,双休捧读钱穆先生著作《庄老通辨》~

(一)庄周的老家,以前是一个好地方!

庄周是宋国蒙县人,在今河南省商丘附近。当时,那里有一个“孟渚泽”,庄周常去捕鱼的。战国时,那一带的水利还不断有兴修。有一条汳水,为当时东南地区通往中原的要道。庄周便诞生在这交通孔道上。直到西汉时,那一带地区,土壤膏腴,水木明秀,风景清和,还是一好区域。

正因为庄子的老家山水灵秀、土地肥沃,所以汉文帝特地把这块地分封给他的爱子梁孝王。梁孝王的梁国在睢阳,即今河南商丘县之南。梁国有著名的东苑,苑中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渚诸宫观。那里充满着奇果与佳树,瑰禽与异兽。自苑延亘数十里,连属到平台,平台俗称修竹苑,那里有蒹葭洲、凫藻洲、梳洗潭。西汉时的梁国,成为了当时文学艺术风流荟萃的中心。

自汉以降,庄周的故乡,即下到隋唐时代,一切风景物产,也还像个样子。隋薛道衡《老子碑》有云:“对苦相之两城,绕涡谷之三水。芝田柳路,北走梁园。沃野平皋,东连谯国。”

又说:“原隰爽垲,亭皋弥望。梅梁桂栋,曲槛丛楹。烟霞舒卷,风雾凄清。”

可惜,由于两年多年来历史、社会与气候环境的变迁,如今的商丘(庄子的老家),已不复当年的盛景。

(二)对庄周而言,“漆园吏”是一个好差使!

庄周出生于战国时期。他与梁惠王属于同时代的人。梁惠王是战国最早第一个大霸主。在那时,已是游士得势的时期了。

庄周有一位老友惠施,是梁惠王最尊信的人。曾在梁国当过长期的宰相。梁惠王尊待他,学着齐桓公待管仲般,不直呼他姓名,也不以平等礼相待,而尊之为父执,称之曰叔父,自居为子侄辈。

庄周只要“稍微运作一下”,就有许多机会做高官、享厚禄。然而,庄周生平只做过宋国地方的漆园吏,史称“漆园傲吏”。

漆园吏就是漆树林园的管理员。《史记·货殖传》说:陈夏千亩漆,这指的私人经营。在战国中期,大概这些还都是贵族官营的。庄周为漆园吏,正如孔子做委吏与乘田。

担任漆园吏之后,庄周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场所——漆园里,满目都是青绿的树林,虫鸣鸟叫,生机勃勃,让他能够不受尘俗的冗杂事务的打扰,沉浸在观察、思考、参悟的意境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漆园吏”是庄周自己存心挑选的一个好差使。

但是,庄周与惠施,不仅在思想学说上持异,在处世作人的态度上,两人也不相同。庄周是一个“隐居以求其志”的人。他认为天下是沉浊的,世俗是不堪与相处的。他做一漆园吏,大概他的经济生活勉强可以解决了。他也不再想其他活动。他对世俗的富贵显达,功名事业,真好称是无动于心的。

(三)俗人眼里的“潦倒”,竟然是他最好的活法!

庄周也交游。他曾去看他的老友,梁国大宰相惠施。

有人对惠施说:庄周的才辩强过你,他来了,你的相位不保了。

惠施着了慌,下令大梁城里搜查了三天连三夜。要搜查庄周的行踪。

结果,庄周登门见他了。

庄周说:

“你知道南方有一种名叫鹓鶵(凤凰)的鸟吗?它从南海直飞到北海,在那样辽远的旅程中,他不见梧桐不下宿,不逢醴泉不下饮,不遇栋实,俗称金铃子的,它就不再吃别的东西了。正在它飞过的时候,下面有一只鸱(猫头鹰),口里衔着一死鼠,早已腐烂得发臭了。那只鸱,生怕鹓鶵稀罕这死鼠,急得仰着头,对它张口大叫一声,吓!现在你也想把你梁国的相位,来对我吓的一声吗?”

这个故事,被庄周记录于《惠子相梁》文中。这篇短文中,庄周将自己比作鹓鶵,将惠子比作鸱,把功名利禄比作腐鼠,表明自己鄙弃功名利禄的立场和志趣,讽刺了惠子醉心于功名利禄且无端猜忌别人的丑态。

或许他因惠施的关系,庄周也见过梁惠王。

那一次,庄周穿着一身大麻布缝的衣,还已带上补绽了。脚上一双履,照例该有一条青丝缚着做履饰,这在当时叫做絇,絇鼻则罩在履尖上。庄周没有这么般讲究,他把一条麻带捆着履,如是般去见梁惠王。

惠王说:“先生!你那样地潦倒呀!”

庄周说:“人有了道德不能行,那才是潦倒呀!衣破了,履穿了,这并不叫潦倒!而且这是我遭遇时代的不幸,叫我处昏君乱相间,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算当面抢白了梁惠王,惠王也就和他无话可说了。

庄周认为,与其位列卿相,受爵禄、刑罚的管束,不如隐居而安于贫贱。

有一次,楚王听说了庄周的大名,郑重地派两位大夫去礼聘。当时,庄周正在淮水边钓鱼。

那两大夫鞠躬说:“我们大王,有意把国家事情麻烦你先生。”

庄周一手持着钓鱼竿,半瞅不睬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已三千年,你们国王把它用锦巾包着,绣笥盛着,藏在太庙里。遇着国家有疑难事,便向它问吉凶。我试间:‘这一只神龟,宁愿死了留这一套骨壳给人贵重呢?还是宁愿活着,在烂泥路上,拖着尾爬着呢?’”

那两大夫回答:“为神龟想,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在泥路上爬着的。”

庄周说:“好!你们请回吧!我也正还想拖着尾在泥路上爬着呀!”

就这样,庄周又创造了一个“曳尾涂中”的成语典故。

还有一次,宋国有一个曹商,奉宋王命使秦,大得秦王之欢心,获得一百辆的车乘回到宋国来。

这个人沾沾自喜,去见庄子,洋洋得意地说:“要叫我住穷巷矮檐下,黄着脸,瘪着颈,织着草鞋过生活,我没有这本领。要我一句话说开了万乘之主的心,立刻百辆车乘跟随我,这我却有此能耐!”

庄周非常鄙视他,回敬了这样一段话:“我听说,秦王病了,下诏求医生。替他破痈溃痤的,赏一乘车。替他舐痔的,赏五乘车。做的愈臭愈下的,得车愈多。你也替秦王舐了痔的吧?怎么得这许多车!好了,请你快走开吧!”

你看看,庄周一句“吮痈舐痔”(读音为shǔn yōng shì zhì),把那些为谋利益不要尊严、卑劣地奉承逢迎的小人,刻画得多么生动入骨!

(四)哪怕旷达如庄周,也有人生窘迫时!

谁能一生顺风顺水呢?庄周的生活,有时也实在窘得紧。

有一次,庄周到一位监河侯那里去借米。

监河侯对他说:“好!待我收到田租和房税,借你两百斤黄金吧!”

庄周听了,忿然地直生起气来。

于是,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昨天来,路上听得有叫我的。回头一看,在车轮压凹的沟里有一条小鲫鱼,我知道是它在叫。我问道:‘鲫鱼呀!你什么事叫我呀!’那鲫鱼说:‘我是东海之波臣,失陷在这里,你能不能给我一斗一升水活我呢?’我说:‘好吧!让我替你去游说南方的吴王与越王,请他们兴起全国民众,打动着长江的水来迎接你,好不好?’那鲫鱼生气了,它说:‘我只要你一斗一升水,我便活着了。你这么说,也不烦你再去吴国与越国,你趁早到干鱼摊上去找我吧!’”

监河侯听了这个故事,有没有借几斗米给庄周呢?我不知道。

后人知道的是,“涸辙之鱼”这个寓言,已经成为不朽的经典。

(五)人生最大的豁达,是能看穿生死的真相!

庄周大概这样地过着一辈子,他的妻先死了。

老友惠施闻讯来吊丧。当时,庄周正两脚直伸,屁股着地,敲着瓦盆在唱歌。

惠施说:“她和你过了一辈子,生下儿子也长大了。她死了,你不哭一声,也够了。还敲着瓦盆唱着歌,不觉得过分吗?”

庄周说:“不是呀!她初死,我心上哪里是没有什么似的呢?但我仔细再一想,她本来没有生,而且也没有形,没有丝毫的影踪的。忽然里有了这么一个形,又有了生命,此刻她又死去了,这不像天地的春夏秋冬,随时在变吗?她此刻正像酣睡在一间大屋里,我却跟着号啕地哭,我想我太想不通了。所以也不哭了。”

“鼓盆而歌”,是庄周以另类的方式,表示自己对生死的豁达态度,也表示他对丧妻的悲哀。

后来,庄周也死了。在他临死前,他的几个学生在商量,如何好好地安葬我们的先生。

庄周说:“我把天地当棺椁,日月如连璧,星辰如珠玑,装饰得很富丽。世界万物,尽做我赍送品。我葬具齐备了,你们再不要操心吧!”

他学生说:“没有棺椁,我们怕乌鸦老鹰吃了你。”

庄周说:“弃在露天,送给乌鸦老鹰吃。埋在地下,送给蝼蛄蚂蚁吃。还不是一样吗?为什么定要夺了这一边的食粮送给那一边?这是你们的偏心呀!”

看穿生死真相之后,庄周才有了超人的大豁达!

(六)那个被他“怼”得最多的人,原来是他的知音!

庄周真是一位旷代的大哲人,同时也是一位绝世的大文豪。你只要读过他的书,他自会说动你的心。他的名字,两千年来常在人心中。他笑尽骂尽了上下古今举世的人,但人们越给他笑骂,越会喜欢他。但也只有他的思想和文章,只有他的笑和骂,真是千古如一日,常留在天壤间。

然而,庄周的详细生平,却不为人知。他写了一些文章,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著述,却把自己一生的生活,偷偷地隐藏过去了,再不为后人所详细地知道。上面所举的几则故事,也来自他的著述中。更多的故事?对不起,没有了。

但是,庄周的思想和文章,却实在值得我们去注意。庄周从不肯板着面孔说一句正经话。他认为世人是无法和他们讲正经话的。所以他的话,总像是荒唐的,放浪的,没头没脑的,不着边际的。他对世事,瞧不起,从不肯斜着瞥一眼,他也不来和世俗争辨是和非。

然而,有时候,庄周遇到惠施,却会痛快地谈一顿。两人最著名的一次谈话,是“濠梁之辩”。

有一次,两人在濠水的石梁上闲游。庄周说:你看水面的三条鱼,从容地游着,多么快乐呀!惠施说:你不是鱼,怎知鱼的快乐呢?庄周说:你也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诚然我不会知道你。但你也诚然不是鱼,那么你也无法知道鱼的乐,是完完全全地无疑了。庄周说:不要这样转折地尽说下去吧!我请再循着你开始那句话来讲。你不是问我吗?你怎知道鱼的快乐的。照你这样问,你是早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了,你却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石梁上知道了的呀!

这场“鱼乐之辩”,可见庄周与惠施两人不同的胸襟。惠施把自己和外面分割开,好像筑一道墙壁般,把自己围困住。墙壁以外,便全不是他了。因此他不相信,外面也可知,并可乐。庄周的心,则像是四通八达的,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外面清楚地划分开。他的心敞朗着,他看外面是光明的,因此常见天地万物一片快活。

庄周对惠施,见一次“怼”一次。

又一次,他们两人发生辨论。

惠施问庄周,人真个是无情吗?庄周说:是。惠施说:没有情,怎算得人呢?庄周说:有了人之貌,人之形,怎不算是人?惠施说:既叫是人了,那得无情呢?庄周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是要你不要把好恶内伤其身呀!

这两番辨论该合来看。惠施既自认不知道外面的一切,却偏要向外面事物分好恶,那又何苦呢?庄周心上,则是内外浑然的,没有清楚地划分出我和外面非我的壁垒。他在濠上看到鯈鱼出游,觉得它们多快乐呀!其实鯈鱼的快乐,还即是庄周心上的快乐。那是自然一片的。不是庄周另存有一番喜好那鯈鱼之情羼杂在里面。照他想,似乎人生既不该有冲突,也不该有悲哀。

其实惠施和庄周,虽是谈得来,却是谈不拢。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两个“三观不合”。

然而,就是那个惠施,那个几十年来被他“怼”得最多的人,才是庄周真正的知音!

有一次,庄周送人葬,经过惠施的墓,他蓦地感慨了。

随后,他对身边随从的人,讲着这样一段有趣的故事——

昔有郢人,是一个泥水匠,一滴白粉脏了他鼻尖,像苍蝇翼般一薄层。他叫一木匠叫石的,用斧头替他削去这一薄层白粉。那石木匠一双眼,似乎看也没有一看似的,只使劲运转他手里的斧,像风一般地快,尽它掠过那泥水匠的鼻尖尖。那泥水匠兀立着不动,像无其事样,尽让对面的斧头削过来。那一薄层白粉是削去了,泥水匠的鼻尖皮,却丝毫没有伤。宋国的国王听到了,召去那石木匠,说:你也替我试一试你的手法吧!石木匠说:我确有过这一手的,但我的对手不在了,我的这一手,无法再试了。庄周接着说:自从这位先生死去了,我也失了对手方,我没人讲话了。

当庄周讲出这个“郢匠挥斤”的寓言时,我似乎感受到惠施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

惠施死了,庄周这个“郢匠”,就没法“挥斤”了!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弹”。世间的知音之谊,莫过于此。

(七)以庄老之水,解人生之渴!

酷暑觅清凉,我静静地捧读《庄老通辨》,感慨不已。

庄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观,其实是乐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实是恳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实是平实的。初看像恣纵,其实是单纯的。

钱穆老先生说,庄周的思想,像一只卮子里流水般,汩汩地尽日流。只为这卮子里水盛得满,尽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完。其实总还是那水。你喝一口是水,喝十口百口还是水。喝这一杯和喝那一杯,还是一样地差不多。他的话,说东说西说不完。他的文章,连连牵牵写不尽。真像一卮水,总是汩汩地在流。其实也总流的是这些水。所以他要自称他的话为卮言了。”

古人用来装酒、盛水的“卮”器~

读罢《庄老通辨》,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深知这一点的人,就会懂得:无所谓失去,只是经过而已;无所谓失败,只是经验而已。用一颗浏览的心,去看待人生,一切的得与失、隐与显,都是风景与风情。”

越读越明白。

我知道,想当以庄老之水,解人生之渴。

但是,庄周毕竟似乎太聪明了些,他那一卮水,几千年来人喝着,太淡了,又像太冽了,总解不了渴。反而觉得这一卮水,千变万化地,好像有种种的怪味。尽喝着会愈爱喝,但仍解不了人的渴。究不知,这两千年来,几个是真解味的,喝了他那卮水,真能解渴呀!

你若不信,何妨也拿他那卮子到口来一尝,看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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