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学聪

黄绮先生寄予的厚望，我铭记在心。

于是，工作之余也就成了我潜心读书和练习书法的时间。一杯清茶，数支墨毫，不知寄托了我对书法的多少痴情。

夏日的一天，我陪黄绮先生在院里散了一会儿步，看他有些累了，就扶着他上楼走进书房。在书房里，就在我们聊得很开心时，天不知何时黑下来，幽紫的闪电划过空中，伴随着几声闷雷响起，只听到外面先是啪啪地落起雨点儿，随后大雨哗哗而下。屋外大雨茫茫，犹若水帘从天而降。

屋内，我与黄绮先生促膝而谈。

大概是坐久了，黄绮先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凝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良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黄绮先生用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说道：“这个黑沉沉的气氛，让我想起西南联大……”

20世纪40年代初，是抗战相持阶段，那时黄绮先生正在西南联大读书。抗战结束后，国民党挑起内战，1945年11月，昆明学生掀起反内战高潮。国民党反动势力为镇压学生爱国热情，伺机对学生下了毒手，制造了震惊一时的“一二·一”惨案。

12月1日，年轻的黄绮先生正在北门街散步，突然看到许多身穿白袍的武装特务向这边围过来。他意识到情况不妙，马上赶回学校向同学们报信。得到消息后的联大同学立即顶住大门进行防御。特务们看到学生如此情形，便疯狂地向学校里面开枪。而手无寸铁的学生，只能用石块儿来进行还击。就这样，在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黄绮先生熟悉的潘琰大姐就在他身旁不幸被击中，倒在血泊之中。

在西南联大教书的闻一多先生，对国民党特务屠杀学生的罪行异常愤慨。认为这是“最黑暗的日子”。抬着被害烈士棺木出殡的那天，闻一多先生走在四五万人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他悲愤地大声呼喊着反镇压、反迫害的口号，怒斥着国民党反动派惨无人道的种种罪行。事后，他亲自为烈士撰写墓志，使学生们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劣行更加痛恨，唤起了学生们更强烈的爱国热忱。

黄绮先生捧起烈士鲜血染红的泥土，并用白纸包裹，供献于烈士灵前。烈士入殓后，黄绮先生悲愤至极，夜不能寐，披衣下床，提笔写下《念奴娇·碧痕》：

君此去乎，我欲问、人间千秋谁匹。魂冷江山常在目，忍看焦头烂额。吾辈偏能，生于忧患，寸草相扶植。人人醒劝，不言此势孤一。 料定赤手空拳，竟遭凶险，此恨何时毕。千万丹心齐激荡，更问向谁横逆。怒对刀丛，灵前洒泪，士子惟忠直。酹君荐士，血痕永共天碧。

…………

岁月匆匆流逝。已是满头华发的黄绮先生，伫立于窗边神情激昂地吟诵着这首诗，他那明亮的双眸告诉我，他已完全沉浸在那青春激荡的往昔岁月里。

我不忍打扰他那追忆久远的思绪，静默良久才问道：“早年的作品，您还记得如此之深啊！”“那时情况特殊，所以现在还记得这样真切。”之后，黄绮先生又说：“没过几天，闻一多先生看到这首词，称赞道，好啊，有侠气！我向来不主张年轻人写旧体诗词，但我支持你写！”

接着，黄绮先生又讲了闻一多先生的许多事情。曾担任过闻一多助理的黄绮先生，只要一说到闻先生，就十分动情。

据黄绮先生讲，他和闻一多都爱好篆刻，他也向闻一多学过不少东西。当时闻一多润格为一字一元，黄绮先生是一字五角。二人同住一楼，朝夕相处。黄绮先生经常陪闻一多参加各种集会和讲演，直至闻一多生命最后一刻。

1946年7月的一天，著名爱国人士李公朴被特务暗杀，闻一多闻讯后悲愤万分。他连夜赶到云大医院，抱着李公朴的遗体大呼：“公朴没有死，公朴没有死。”当时形势非常险恶，亲友们怕闻一多再有不测，劝他暂时躲避一下。在住所的朱自清先生也劝他不要去参加追悼会了，怕凶多吉少。但闻一多不听，说我这只脚迈出门槛，就没有想到再迈进来。

1946年7月15日，他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最后一次讲演》。他拍着桌子喝斥：“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凭什么要杀李先生。”然后他又厉声喊道：“反动派，你看见一个人倒下去，可也看见有千千万万个站起来，正义是杀不光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演讲完，他又出席了《民主周刊》为李公朴遇害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会后，在回家途中不幸被特务暗杀于西仓坡。

黄绮先生当时冒着生命危险参加了闻一多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冯友兰教授代表清华大学讲了话。黄绮先生看到老师被害后惨不忍睹的情景，心里无比悲愤。现在说起来他还是神情凄然、眼角湿润。

1983年，黄绮先生参加全国首届闻一多学术讨论会，写了一首纪念闻一多的七言诗，诗曰：

诗风画意两雄奇，千万青年仰大师。

度过长宵人觉醒，愿将红烛比朝曦。

那天晚上，我回去之后久久未眠，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与黄绮先生交谈时的情景。

自己一直在想，闻一多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格精神深深地影响着黄绮先生的一生。黄绮先生那“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不听人夸，不怕人骂”的人生格言，不正是闻一多精神的延伸吗？

没过多久，我调到河北省委宣传部工作，这样上班的地方离黄绮先生的住处近了，工作之余我到他家去得更勤了。用黄绮先生的话说，“每隔一段时间，他来我家看看我，我们师生关系越来越密切了。”

黄绮，著名书法家，文字学家，教育家，河北省书协原主席。

潘学聪，著名书法家，河北省文联原副主席，河北省书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