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01

上次讲到晏殊，这次来讲他的儿子晏几道。晏几道，应该读作几jī道，意思是“近于道”。这个词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晏几道字叔原。古人名和字是有关系的。叔是表示排行，伯、仲、叔、季嘛。从第三子到倒数第二子都可以成为叔。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所以他的字是叔原。

晏几道号小山，这个也不是随便取的。古代文人的号，一般是寄寓理想、志向、爱好等。小山应该典出自“淮南小山”，“淮南小山”是淮南王刘安的一群门客的总称，还有一群叫大山的，他们写了一些类似吊慰屈原，招怀隐士的辞赋，后来呢，用“小山”这个典故来形容有才高洁之士退隐山林，遁世避俗。比如唐代刘禹锡《杨柳枝》“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

小山这个号，很能说明晏几道的身世生平以及追求。他是晏殊的第七子，生来就在绮罗脂粉堆中长大，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富贵人家的小儿子，也不像长子那样有家族的继承的压力，每天的生活无非是斗鸡走马，宴乐诗词，挥洒青春，放飞自我，快乐享受奢华人生。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这里唾手可得，他不需要明白人间黑暗，世事艰难，周围的人都因为他父亲对他夸奖喜爱，他不需要察言观色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而他又天生才情高绝，自然觉得上层士大夫虚伪狡诈。那么他追求什么，自然是感情，唯美纯真的感情，而诗词歌女才是更为清洁唯美的世界。

02

晏殊去世的时候，晏几道17岁，按说已经快成年了，可是现实社会的霜刀雪剑这才刚开始往他身上招呼，人走茶凉，原来的车水马龙，顿时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人情世态的巨变，真是比小孩变脸还快，原来的父亲的好友，嘴上都声称喜欢他提携他，然而实际上又跟他保持距离，不给什么实际的帮助。

这个很正常，人结交，要么往上，有求于人；要么往下，此人可用。晏殊活着的时候，对这位公子哥儿，有求于他父亲，百般结交，逢迎讨好，如果没有好处了，那就得看你有什么用，晏几道的才华，即不能写公文，又不能低下头拍马帮闲，不能为他所用，那结交来做什么？

晏几道原本是继承了不少钱财的，他有个朋友郑侠，献了一张《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然后就被抓起来了，因为从郑侠家里搜出晏几道写给郑侠的诗，也就被牵连了。后来虽然是虚惊一场，神宗皇帝毕竟不是后来的搞文字狱的那些人，放了晏几道，但是这么一折腾，这个原本就没有处世能力的人又怎么能在一群虎狼的觊觎下保全自己那点财产呢？原本就坐吃山空的家底就更加每况愈下了。

何况晏几道这人一生孤傲，其实他的人脉资源相当丰厚，北宋名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皆出自他父亲的门下。两个姐夫，富弼官至宰相，杨察位居礼部尚书，几个哥哥也都在朝为官。但是他这个脾气，其实真是混不来官场，蔡京请他写词，他勉强写了，一句马屁不肯拍。苏轼想见他，他断然拒绝说：“如今在朝廷当大官的，有一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空见他们，更何况你!”

好友黄庭坚为晏几道词集作序，曾总结晏几道，说他有“四痴”：做官连连受阻，却不愿意低声下气依傍权贵；文章自成体式，却从不用做晋升之阶；挥霍千百万，家人饥寒交迫，却面露傲慢之色；别人多次辜负自己却依旧始终相信别人。

其实他的心态也好理解，你们出卖尊严，到处钻营，不就是为了钱权，为了钱权能带来的各种享受吗？我早就享受过了，所以没有动力继续追求了。他如同贾宝玉一般，大概见了各种官场人物便觉得浊臭逼人，所以逃到女儿国里，在女孩子纯净的世界里寻找心灵慰藉。

03

鲁迅先生说：“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晏几道的诗词，题材气韵并不如父亲浑厚宽广，但是真挚情深之处，远胜其父，在文学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

晏几道擅长小令，而且他的词脱离了晚唐五代歌舞欢场上逢场作戏的性质，更多带着个人的色彩，他是重心向内转，向情深处转，不纠缠于艳事本身，着重于男女情爱中心灵的感应与共鸣。努力挖掘和表现的是心灵中的真实的情绪，是更深、更细、更微妙的情的底蕴。

晏几道如何情深，我们来看这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这是晏几道怀念歌女小苹的一首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这两句是互文的写法，也就是说，这是梦后，也是酒醒。这里楼台高锁，同时帘幕低垂。这两句并没有直接抒情，但是却渲染出了孤寂凄凉的氛围。

梦和酒，都有些常见的隐喻。先说梦，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愿望，往往能在梦中实现，古代文人才子总有很多无法实现的愿望，那怎么办呢？做梦吧，在梦中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稍稍排解一点内心的愁苦。除了梦以外，那就喝酒吧，喝酒微醺，能让人精神恍惚，暂时忘掉现实的烦恼和内心的愁苦。

这两句我们细细推究，他为何喝酒？喝完酒做了什么梦？恐怕是因为深深想念情人小苹，无法相见，内心愁苦，不得已借酒浇愁，希望相逢梦中，结合后面的词作，估计在梦中见到了，但又不直接渲染描写梦中的场景，而是写醒来后含恨望着高高楼台，门紧紧锁着，帘幕也是低低垂着，想念的那个人并没有真的在楼上轻歌曼舞，所以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才分外刺眼扎心。

“去年春恨却来时”这个春恨，思念情人的春恨，不是今年才有的，其实是年年有的。只是再一次袭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最为人称道，被称为“千古不能有二”。

这两句其实不是晏几道原创，五代翁宏《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但这个两句，在翁宏的诗里，就显不出来，在晏几道的词里，才浑然天成。

落花、独立人、微雨、双飞燕，四个客观独立的事物，没有任何修饰地连接在一起，给人的感受却是无限丰富的。

落花，既然是落花，就意味着花有盛开的时候，而现在凋落了，这里就透出了时光的流逝之感，让人分外思念花开的明媚繁盛。

微雨，特点是细细密密连绵不绝，瓢泼大雨往往来的快去得快，但微雨，往往一下好多天，像诗人对情人的思念。

双飞燕也是古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因为飞燕常常成双成对，反衬出独立之人的孤单之情，另外，燕子是春来秋往的候鸟，所以本身也有时光流逝的意味。

这四个事物拼在一起，那是每一个笔画都透露出时光流逝，爱人不在的刻骨思念啊。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小苹是歌女，晏几道最喜欢的歌女有四个，分别叫莲、鸿、苹、云。她们是晏几道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的歌女。他这两位朋友非常会调教歌女，跟《中国好声音》、《舞林争霸》之类节目里面的导师似得。晏几道经常到这两家去做客，在一起饮酒赋词，每有一首新作，就交给她们即席演唱，人美花娇，音丽词清，让晏几道流连往返。他对这些歌女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思念就是思念，是知音对知音，君子对君子，不掺杂肉欲的。

晏几道其实是男权社会里离经叛道的人，与别的寻欢作乐的公子最大的不同，他是把歌女当成人来看，不是阿猫阿狗的玩物，晏几道写给歌女的诗词，是把歌女当成平等的知音知己。

我们读宋词，连篇累牍地都是文人墨客以歌女为主题的诗作，大部分很轻浮香艳，类似我夸这家狗狗大眼妩媚，姿态娇俏，你赞这只猫猫毛色光亮，叫声勾魂。而晏几道的词作就是其中难能可贵的一点真挚，他是当得起“好色而不淫”的，而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就当然对他分外鄙视。在世俗人眼里，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样是男人的本分。你居然不淫，那岂不是显得我们很淫？这简直逼着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与他划清界限。

小苹初见，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昨夜“梦”中所经历，也是“春恨”的缘由。初见，最初的第一印象，很多人，以后很多情事，都忘记了，但是忘不了，最初见你的那个样子，那个让我一眼就心动的样子。梦后酒醒，浮现在脑海中依然是最初的形象——“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薄的罗衣，上面绣着双重心字，这个双重心字，据考证是宋代妇女衣裙上常绣的图案，类似小篆的“心”字。这个“两重心字罗衣”不仅仅是对衣着的细致描摹，还有我心你心，心心相印的含义。小苹由于第一次相见，很羞涩，只能通过琵琶声来传递自己的女儿情愫，当时的场景是弹者含情脉脉，听者如痴如醉。这一幕让晏几道多年后都无法忘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两个人当然有很多次美好的相见和欢愉时刻，但晏几道只选择了一个镜头：在皎洁的月光下，小苹如同一朵彩云一般冉冉归去。明月，也是时光和相思的象征，明月月月圆，无论身在何处，都同享一轮明月。彩云，是一切美丽而容易消失破碎事物的象征。白居易《简简吟》里写到：“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小苹，这个贩卖青春和技艺的歌女，就如同彩云一样，那么美丽，那么易散。

当时归去了，如今梦后酒醒，明月依旧，彩云安在？

04

今日学到

1.晏几道的几道读作几jī道，同他的字“叔原”意义相关。

2.晏几道号小山，小山的典故，形容有才高洁之士退隐山林，遁世避俗。

3.晏几道感情真挚，性格孤傲，父亲死后家境败落，他一直仕途不顺，所以在诗词歌舞中逃避现实。

4.晏几道的小令成就最大，著有《小山词》，词风清丽深挚，被广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