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是一位有着独特叙事抱负,且擅长于多领域、多文体写作的作家。当一些同行醉心于与红火热闹的市场“共舞”,武歆仍沉静如初,苦心孤诣,为寻求小说叙事的创新之门而锲而不舍。继发表《陕北红事》《延安爱情》等多部“红色叙事”作品后,他最近又推出长篇小说《归故乡》(作家出版社出版),再次刷新了早已轻车熟路、操控自如的书写路径。小说一如既往地避开所谓宏大叙事架构,以武歆式的“诡异”视角与表达方式,跨越历史与当下、欧洲与本土、幻觉与真实,令人惊叹地完成了一种今昔贯通、东西对比、虚实杂糅的“大时空”叙述。小说只是小说,打捞久远的岁月残骸,修复被遗弃的历史断章并非虚构叙事文本分内的事,但小说具有不可替代的奇妙功能,唤醒人类有关故乡的遥远传说和精神记忆。
钟叶的“归故乡”,并非“叶落归根”的成语隐喻,而是记述了钟叶与祖父亡灵伴行的一次返乡心路历程。钟叶来中国之前,曾梦见自己去过杭州的“灵隐寺”,途中还见到另一座叫做“韬光寺”的寺庙,旁边立着块白色木牌,上面写着“你因何而来,为何而去”。她带着这种心理暗示来到赣南,懵懵懂懂参加了钟氏族人的开祠、修谱等诸多仪式。赣南钟家有着可考的历史传说、百年祠堂和宗族家谱,对于钟叶却相当陌生,难言有“旧”可“怀”,但她认定“我是赣南人。那里是我的故乡。一个人总是要回故乡的。……‘归’,就是‘回’”。美国社会学家雷德·戴维斯将“怀旧”分为三个层面,即“单纯的怀旧”、“内省的怀旧”与“阐释的怀旧”。钟叶的“归”与“回”,不是一般意义上对于老家、往事、故人和逝去时光的那类离情别绪,而是为了解决身份认同的芜杂,结束内省式的心灵挣扎并完成一种自我调适,重新认识过去,审视现在,为漂泊的灵魂寻找归宿。钟叶是个旅居法国、身份有些“混乱”的华人女子,其祖父钟谭林是一位“苏区”的中共老党员老军人,其丈夫艾瑞克是一个法德混血儿,艾瑞克的波尔舅舅是前东德共产党人,外公科林更是曾与中共“苏区”曾有过特殊命运关联的前东德资深党员,这意味着,钟叶与艾瑞克这对异国夫妻有着某些相似的内在信仰“基因”。钟叶携艾瑞克的赣南之行,动因只是对祖父的传奇身世和家族史怀有好奇,随着深入故乡的历史皱褶与民俗细节,其乡音、乡事、乡人、乡俗变得具体可感,特别是一路与祖父钟谭林的冥冥“交谈”,对隐藏在岁月深处的血腥真相,以及真相背后的信仰碰撞,有了更多的了解和体认。
小说中相继出现的各类人物可谓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他们出没不定,亦真亦幻,无论处于同一时态的钟叶和艾瑞克夫妇,钟叶父亲钟大同和兄长钟铁亮、姐姐,以及已经离异的艾瑞克父母和舅舅波尔等现实人物,还是渊源复杂、年代久远的钟谭林、陈子杰、李山鸿、扬大清、徐长奎,以及“布尔什维克”老外科林、“国际共运”负责人李德等亡故者,皆貌态鲜活,性格各异,栩栩如生。钟谭林在临终前两年写了许多留给后辈的信,钟叶没有见过祖父,一路读老人家讲述往事的遗书,“好像看见了祖父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看见了爷爷壮实、敦厚的身体,也好像看见爷爷正在随着机舱外面翻滚的白云飘浮过来,亲切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后来,“她不是在朗读钟谭林的信件,而是已经完全走进了她爷爷钟谭林的信中,她化身成了钟谭林,成为‘讲述者钟谭林’”,祖孙二人的身份可以自由互换,钟谭林不仅“在认真倾听自己的故事”,还“可以纠正钟叶的讲述,或者说可以补充孙女的回忆”,以至于由始至终,“钟谭林的亡灵一直追随和陪伴着孙女,他不放心所有人,只相信自己的孙女”,看上去异想天,却感觉入情入理。开祖父亡灵与钟叶的交心是虚幻的,而钟谭林的大半生浴血革命经历却是“非虚构”。当年党组织为保护钟谭林而不惜死了好几个人,只因钟谭林发现了一块石头,将来可以让他带人开矿,而这块影响了他半生命运的石头,竟然藏在异国的柜子里,他一直在追赶那个时代,却终于被岁月抛弃和遗忘。“要是祖父没有发现这块石头,要是他的上级陈子杰没有推断这是一块优质矿石,要是没有陈子杰说的那个在瑞金的德国人的断定……我祖父的后来命运又会是什么?”散片似的书信文字,以另一种真实诠释着历史,看上去堂堂正正的历史角落,却是由无数隐秘的生命光束所点燃。
几乎同一时刻,“还有一位共产主义的后代波尔舅舅正在欧洲翘首远眺,正在通过外甥的脚步,寻找父亲早年的红色踪迹”。波尔舅舅的父亲科林先生曾与钟谭林并行于同一时空,他们以互文关系分别融入文本叙事,共同演绎了一页近现代中国红色历史的往事篇章。半个世纪过去了,波尔舅舅以过来人身份,目睹当年自己和同志们随潮流跨过了“柏林墙”,却在跨过之后陷入巨大的失落。在科隆,小说通过钟叶的眼睛,“远远看见钟叶舅舅站在门口遥望,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远望过去显得有些颓败,仿佛一棵就要垮掉的大树”,这棵“大树”历尽世事动荡与岁月沧桑,他对钟叶诉说了一位老共产党人的自我拷问和痛思,“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最可怕的不是失败,一味地抨击自己过去做的事情,而不去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这才是最可怕的事”,他的结论是,“一个人可以抛弃原来的理想,丢掉自己的追求,但不能用这样糟糕的方式抛弃,这不仅是对自己理想的背叛,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这些曾经的信仰同路人,因世界格局的剧烈动荡而迷失了故乡,却又不甘于自我沉沦。
《归故乡》的叙事文本看似轻逸、洒脱、流畅,内里却鸣奏着苍凉、凝重、伤感的旋律。作家在叙述中仍以写实为底色,同时融入了主观构想并加以强力搅拌,翻出新意,既保持现实主义的故事性,又不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神秘性。小说由主线的“ABCD……”与副线的“壹贰叁肆……”组成复线结构,亡灵世界与现实世界平分秋色,又互为镜像。两条线时而交错,时而并行,时而叠加,时而缠绕,叙述套着叙述,每条线的背后都藏着隐形视角,两者互相映衬,彼此勾连,回环往复。作家把不同时间、地点发生的不同人物命运叠加于同一种叙述语境,有意颠倒和打破叙述的时空顺序而不做任何交待,给读者预留了可以自行梳理、补充、整合、想象的纵深空间,以抵达“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实”的叙事境界。现实世界与灵异世界由此联动默契,进入了若即若离、虚实相间的“魔幻”状态。
小说借助“幽魂描写”,使得现实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形成相互扭结的一种张力,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站在钟氏族人的墓地,周边都是相同的墓地、相同的墓碑,黑压压一片,不像是墓碑,倒像是人。虽然接近中午,但是阴天,没有太阳,仿佛许多亡者都走出来,坐在家门口歇息,说话,聊天”,此类描写,可以从中嗅出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中的某些魔幻气味。就本质而言,魔幻现实主义所要表现的,不是魔幻而是现实,或者说,“魔幻”只是手段,反映“现实”才是目的,武歆深谙此道,这也与他有着西方小说叙事的深厚修养与丰富借鉴有关。
小说同时为我们带来了另一种启示,作家的文本叙事坚持形式本体论固然重要,但走入极端则未必可取。小说的先锋姿态,早已不止于叙述手段的花样翻新,更多地是指向思维方式的“越轨”与创新,对固有形式的“冒犯”与突破,与徒有皮毛而无果核的花架子毫无共同之处,如同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他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为自己的声音所迷惑,只有符合他的梦幻要求的形式才属于他的作品。”对于武歆,这种创新是运用虚构而自由驰骋的美妙时刻,而对于读者,带来的则是充分享受智力创新与虚构想象带来的奇特魅力。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他乡时代”,人人都行色匆匆,义无反顾,却只为逃避故乡。这时候,“归故乡”无疑是逆流之举,是对于文化源头与精神归宿的寻觅之举。也就可以理解了,“(艾瑞克)为什么突然抱着被子去了另一间屋子?为什么始终不肯讲出其中的缘由?”这个曾给钟叶造成极度困扰的问题,何以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归故乡》以“拯救式”叙述重塑一类人的生命流向,正因为人类的怀乡之梦注定会生生不息,这些未必具有终极意义的探索性叙事,注定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简介
长篇小说《归故乡》以中国“80后”女青年钟叶与她新婚丈夫、法国青年艾瑞克回祖籍赣南为祖父钟谭林扫墓祭奠、参加“钟氏宗祠”开祠以及“钟氏族谱”修谱为线索,以钟叶祖父钟谭林的11封家书为另一条线索,在两条线索穿插进行中,展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赣南革命者惊天动地、为了理想信念勇于牺牲的故事,以及当下赣南浓郁的民俗风情。
作品表现了中、法两国青年对中国革命的不同理解、思考;艾瑞克的叔叔兼“精神教父”、前东德共产党人波尔对中国革命者精神世界的认识、理解、敬佩、仰慕,同时对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惨痛教训的思考。小说还通过其他人物的视角,展现当下中国不同阶层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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