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8月2日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湖州,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中国当代诗人,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是民间诗歌刊物《今天》的创办者,曾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代表诗作有《回答》、《路歌》、《一切》、《太阳城札记》、《午夜歌手》等。
北岛:朗诵记
在小学我是靠说相声出名的,后来改行朗诵,背的是高士其的诗《时间之歌》。只记得草场尘土发扬,前有全校学生,后有老师督阵。我站在砖台上,扯起嗓子: 时间啊--时间刷地过去了。 文化革命好象集体朗诵,由毛泽东领读,排在后面的难免跟走了样,变成反动口号。再说按中央台的发音,听起来有问题:好象全国人民一句句纠正他老人家沙哑的湘潭口音。我在学校宣传队打杂。幕后比前台有意思,象隐喻。隐喻狡猾狡猾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掌握最后的解释权。演出结束,队员赋比兴全哑了,
轮到隐喻,给他们灌硼大海。
毛有些厌世,图清净,把年轻人轰到厂矿乡下。我当上建筑工人。工地上 干活忍不住来一嗓子。晚上,我们几个同好爬到楼顶,对着星空和高音喇叭,唱的是毛主席诗词,背的是贺敬之的《雷峰之歌》:“人应该这样生,路应该这样行!”老师傅认为我们有病:“这帮小子,八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
七零年春,我和一凡、康成去颐和园后湖划船。康成站在船头背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 / 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 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 / 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这是郭路生的诗。我被其中的迷惘打动了。
九年后,我见到郭路生,都说他疯了,一点儿看不出来。大概唯一的根据是,他往返于家与精神病院之间。朋友在一起,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能不能给大家念首诗?”没人反对,他起身,拉拉褪色的制服,“请提意见。”他用舌头把活动假牙安顿到位,清清嗓子。念完一首,他谦逊地笑笑,“能不能再念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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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虽抑扬顿挫,但相当克制,和我们当年的革命读法不同。
所谓革命读法,就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那时代的标准发音,赶上这会儿,准以为神经有毛病。看来郭路生挺正常,是我们和时代疯了。
七九年四月八日,《今天》编辑部举办朗诵会,在玉渊潭公园。我们事先向公安局申请,没答复,就算是默许了。我和芒克、老鄂去勘测地形。林中空地有个土坡,正是舞台。黄锐把床单画成抽象幕布,绷在两树之间。老鄂忙着接蓄电池、放大器和喇叭,象土法爆破。也确实是爆破,炸开个缺口:四九年来这样的朗诵会还是头一回。那天大风。听众比预计的少,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不同的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
陈凯歌参加朗诵,他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天他念的是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和我的《回答》,用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他念芒克的《十月的献诗》,平平淡淡,好象自言自语。
八四年秋天,《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星星诗歌节”。我领教了四川人的疯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秩序大乱。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戳在诗人身上,生疼。我和顾城夫妇躲进更衣室,关灯,缩在桌子下。脚步咚咚,人潮冲来涌去。
有人推门问,“顾城北岛他们呢?”我们一指,“从后门溜了。”
写政治讽刺诗的叶文福,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欢迎。他用革命读法吼叫时,有人高呼:“叶文福万岁!”我琢磨,他若一声召唤,听众绝对会跟他上街,冲锋陷阵。回到旅馆,几个姑娘围着他团团转,捶背按摩。让我想起毛泽东晚年。有时想想只是时态问题,早年的毛泽东也是叶文福。
可惜我没这个福份,只有个小伙子缠着我。他大连人,辞掉工作流浪,目光中有着道路纠葛在一起的狂乱。他跟了我好几天,倾诉内心痛苦。我说我理解,但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歇会儿?他二话没说,拔出小刀,戳得手心溅血,转身就走。
那是由于时间差--意识形态的解体和商业化浪潮到来前的空白。诗人带错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我们还险些以为那真是自己呢。没两天,商业化浪潮一来,卷走面具,打碎镜子,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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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年夏天,我头一回出国。规模最大的荷兰鹿特丹诗歌节,象某个异教的小小分支,不过绝无我在成都所间的狂热。听众手脚干净,没人带刀枪,挟诗人以自重。他们花钱买份节目单或诗集,安分守己,必要时鼓鼓掌,绝不喊出“万岁”之类的口号。对诗人,则象测谎一样,先要试音,别想吓着观众。也别想占领舞台,朗诵时间受到严格限制。我估摸必要时干脆关上喇叭,让有歇斯底里的诗人变成哑巴。总之,其运作有着资本主义的精确性。
诗人多跟社会过不去,又无生存能力,免不了待业受穷有神经病嫌疑,被划入另类。不管怎么着,朗诵给诗人提供了证明自己不聋不哑、免费旅行和被世界认知的机会。
其实这类活动也随民族性格而异。巴塞罗拿诗歌节就开得不拘小节,热热闹闹,象个狂欢节,似乎主要是为了颂扬时光美酒爱情。对西班牙人来说,享受生活第一。晚上十一点活动结束,正赶上当地人的晚饭时间。诗人们来了精神,挺胸叠肚,浩浩荡荡开到港口。侍者如云,杯光烛影,有吉普赛人跳舞唱歌。几杯酒下肚,在现实世界做诗人的晦气一扫而光。
朗诵有时也得冒点儿风险。九三年春天,我参加英国文化委员会组织的文学之旅,来到贝尔法斯特。那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城市。北爱尔兰共和军(IRA)在爆炸前十分钟通知当局,以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下榻的欧洲旅馆,进门一律搜查,客人也不例外(一年后,我从电视看到它被炸成废墟)。女主人带我们步行去饭馆。路上,她看看表说,再过几分钟,有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我刚要卧倒,见女主人谈笑风生,只好紧紧鞋带跟上。
我和翻译汪涛路过电影院,那天上演《爱国者游戏》(Patriot Game)。里面总共四五人。一开场,我俩全傻眼了,竟是一部反爱尔兰共和军的片子。在人家大本营,放这玩意儿,岂不找死?我们本能地向下出溜,象钻进战壕,只露眼睛,以防荧幕内外的炸弹爆炸。那是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惊险的电影。
朗诵会在一个小剧场。周围有手持机关枪的大兵巡逻。听众以年轻人为主,成份复杂,想必各种政治倾向的人都有。朗诵开始了,他们专心致志,似乎忘掉了身边的战争。我声音有些异样,但绝不仅仅是恐惧。在这样的地方,诗歌才是重要的。
比这更危险的是另一种情况。九二年夏天,我和安娜参加哥本哈根诗歌节。那天大雨,我们赶到郊区,在泥泞中跋涉,终于找到那个大帐篷。这哪是什么诗歌节?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间歇,可怜的诗人一个个上台,耍猴般,姿势困难,模样绝望,被喧嚣所淹没。再细看,听众们喝啤酒,抽大麻,东倒西歪。我突然想到马雅可夫斯基的那句名言:“给大众审美趣味的一记耳光”。
诗人的第六感官灵敏,能否和听众交流,他最清楚。他的心象停车场,知道有多少两进来,停在什么位置,哪儿撞伤了,是否漏油。有时一片空荡,车全绕着弯走。
某些语言天生就是为了朗诵的。俄国诗人个个有如歌唱,即使不解其意,你也会被那声音的魔力所慑服。要说我们也有吟诗唱词的传统,可惜早已中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能想象照此传统吟唱新诗呢?那山野间的呼啸,不但吓走观众,还会招来警察或豺狼虎豹。
俄国诗人嗜酒如命。九零年鹿特丹诗歌节的焦点是俄国诗歌,请来了十几个俄国诗人。组织者吸取教训,不得不把他们旅馆房间的小酒吧关掉。那也挡不住喝。
他们聚在一起,在朗诵前已喝得差不多了。
阿赫玛杜琳娜(Bella Akhmadulina)六十年代以写情诗出名,是我当年崇拜的俄国女诗人之一。如今年老色衰。只见她摇摇晃晃上台,勉强站稳。但一开口声音非凡,整个大厅被照亮了。那瞬间,仅仅那瞬间,她召回了早年全部的爱情。
约翰·艾什伯瑞(John Ashbery)是纽约诗派的代表人物。九零年春天我在斯德哥尔摩听他朗诵,他完全喝醉了。腿脚本来就有毛病,那天瘸得更厉害,好象在趟地雷。女主持人也跟着出了问题,她脱下高跟鞋走路。他们之间有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你干嘛脱鞋?这样比较容易跟上您的诗。四年后,艾什伯瑞等着上台朗诵,有好酒招待。我提起此事,他笑了,“看来我这方面名声不好。”说完又给自己斟上一大杯。
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朗诵时象指挥,两只手忙个不停,好象听众是庞大的乐队。他又象个摘果子的,烂的扔掉,好的留下。或者相反。他身高体胖,眼镜闪闪发光,乐天达观,这到挺符合他所提倡的男权主义形象。我们在瑞典南方的马尔默参加诗歌节。朗诵结束,我带他到赌场,教他玩二十一点。他回美国来了封信:“写诗就象玩二十一点,多半只能得到十五、六点。”
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把他的不少诗配上谱子,边唱,边用吉普赛人的小手风琴伴奏。他是靠朗诵起家的,没有朗诵,就没有金斯堡和“垮掉的一代”。他是个音韵和节奏的大师。英语虽不象俄语那样富于歌唱性,但多变的节奏配上丰富的俚语土话特别适于骂人,特别是骂政府,让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出口恶气。
我和艾伦在东密西根大学同台朗诵时,能看得出来他对听众的控制。那是一种催眠术:艾伦成了上帝,满嘴脏话的愤怒的上帝。
我在鹿特丹见过一个真正的行吟诗人,来自撒哈拉沙漠。吟唱了大半辈子,在舞台上只给他二十分钟。他在休息厅席地而坐,用披风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估计取决于风沙的大小。他随身带个小牛皮口袋,装的不是诗,都是些咒语护符,恐怕是为了对付那个把其生命控制在二十分钟之内的魔鬼社会的。他的诗多写在沙子上,被风抹掉,留下的是声音,和风一样经久不衰。他最佩服的是中国诗人马德升,朗诵的那首由一百多个他妈的组成的诗,把巴黎给震了。
去年秋末,在巴黎。一天晚上,我们去郊区小镇的一家咖啡馆朗诵。那天下雨,听众二十来个,不少。这样的夜晚适合朗诵,酒和雨声都有催眠效果。
最后一个朗诵的是法国诗人。他叹息,窃窃私语,背景音乐断断续续--都是金属的破碎声。他从口袋掏出个纸包,层层拨开,是一片生牛肉。我警惕起来。
他用生牛肉在脸上擦拭,转而咆哮,通过麦克风,震耳欲聋。我赶紧堵耳朵,仍能感到阵阵声浪。几个年老体弱的女人转身逃走,免得耳聋中风。他开始试着吞咽生牛肉,近乎窒息。我担心他会不会冲过来,把那块他吞不下的生牛肉硬塞进我嘴里。朗诵在声嘶力竭的吼叫中结束。他满头大汗,脸憋得象生牛肉。我拒绝和他握手。不管寓意有多深,他的声音是对他人存在的侵犯。两年前,《纽约时报》星期日副刊登了篇文章,嘲讽靠朗诵混饭的美国诗人。
想想我也在其行列。美国的大学系统与欧洲不同,设创作课,并有系列朗诵会配套成龙。诗人就象和尚,先得有个庙立足,再云游四方,一瓶一钵足矣。就我所知,游离在“庙”外的美国诗人极少。连艾伦也熬不住,被他痛恨的系统所收编。
科尔索(Gregory Corso)混进去,行为不轨,又被赶了出来。对诗人来说,死还是活,这是个问题。
有时面对听众,我会突然心生倦意。我们先人怎么朗诵来着?把酒临风,应答唱和,感怀赠别,生死无限。
The Gambler, Odilon Redon, 1879
北岛:赌博记
今年圣诞节,全家去拉斯维加斯。开车先到洛杉矶过夜。翌日晨,上山滑雪。下午,翻过洛矶山,进入茫茫沙漠。日落夜深,十五号公路上,车灯连成一线,直奔赌城。今天是圣诞节。这些罪孽深重的人啊。
晚九点到拉斯维加斯。这建在人类弱点之上的城市,其辉煌,让你突然感到无力。据说张爱玲晚年曾动过念头,要搬到这儿来。我信。只要读读她的小说,很容易找到和这座城市的某种对应关系。进大门,声色犬马一齐奔来。得亏有定力,我随手喂了几收小钱,才杀开一条路。预订的房间客满。我们免费升级,升到二十七楼的豪华套房。晚饭后,妻女累了,要在卧室的旋水浴池里泡泡。我说去弄点儿零花钱,只一会儿。
我自幼好赌。父亲抽烟。我把烟盒拆开,叠成三角,勒边,向下微弓。孩子们凑在一起,先鉴定,牌子差或残破的,一律靠边站。煽三角要落点好,会用巧劲儿。我从小动作协调性差。纵身跃起,用尽吃奶的劲儿抡出,对方的纹丝不动。而人家肩膀一抖,我的三角就翻过来,归他所有。那赌博如原始交易,以物易物。我后来迷上弹球。孩子们撅著屁股,在五个小洞之间移动。我还是协调性的问题,球出手无力,没准头。高手架式就不同︰直腰,平端,单眼调线,一声脆响,我的心缩紧,球准又多了个麻坑。心狠手毒者,甚至用磁球石头球来击碎玻璃球。上中学,午休时弹球,我每次输掉一张做数学题的白纸。晚自习课,只好到处去借。困难时期,我家邻居采用粮食均分制,小京和他哥哥各分一千五百颗黄豆。哥俩弹球,小京技术差,每回输五颗。输到四十颗,快够他哥哥美餐一顿时,我们怂恿他一次赌四十再败,赌八十。不断翻倍,输到一千二百余颗,终于蒙上,他梁鱼翻身。
The Gaming Room at the Casino, Jean Georges Béraud, 1889
85年底到深圳开笔会,我头一次遭遇吃角子老虎机。没投几个就中了。铃响,叮叮当当掉出港币。同行们急红了眼,哄抢,纷纷去投。再开会,人手一个微型轮盘机。文学开始走下坡路。
86年春天,我从斯德哥尔摩乘船到赫尔辛基。轮船上到处是老虎机。我住二等舱,窗含阳光大海。我求胜心切。认准一困老虎机,先握手,再过招,可不到半个钟头,两百瑞典克郎,折合两百个肉包子,有去无回。取出晚饭钱,继续跟那吃人“老虎”算账。这回倒好,连骨头都没吐。甲板开始摇晃。我两腿发软,眼冒金花。回头是岸?突然想起还有出国兑换的三十美元。取来兑换再投︰眼睁睁,看它吞掉我最后一个攥出汗的克郎。趁没人,我狠狠揣它两脚。回舱房,窗黑,我吞下块硬币般的巧克力充饥,那是免费的。
Scene in a Gaming House, William Hogarth, 1870
在英国北部住了一年,有时去伦敦。那些老虎机店响声震天,老远让你热血沸腾,好像那是全世界金钱的漏斗。里边东方面孔多,尽是中国饭馆的打工仔。老板大厨敢下赌海,他们只能拿零钱打打水漂。
英国人把老虎机叫作“独臂贼”(one-arm thief )。听这名字,必有杀人越货的真功夫。亏吃多了,我不敢恋战,一般在和别人约会前二十分钟去转一圈,尚有可能小赢,事关信用和友情,不得不急流勇退。和“独臂贼”搏斗,得小心里应外合。有一回,我没防身后,被双臂贼麻利地摸走了一百八十英镑。在英国认识郭氏兄弟。他俩原在国内某乐园,一个吹笙,一个吹锁呐。这两样凄厉的玩意儿,把婚丧嫁娶的复杂感情带到伦敦,可把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英国人唬住了。郭氏兄弟靠街头表演为生,极受欢迎。赚的钱总得有个去处。哥俩都是赌徒。具专业知识有丰富经验持之以恒为之终身奋斗者,才能得此称号,绝非等闲之辈。
一晚,大郭在老虎机店输了百余镑。剩十便士,投,先吐两镑,再投,吐四镑、八镑。转身进赌场,在轮盘赌压红黑两色,到八十镑。于是上桌,势不可挡,到天亮赢到九千镑。说到此处,大郭目光炯炯,叹了口气,想必是转折点。早上在赌场用餐,叫出租车,先到朋友家,请他代寄两千镑回京,孝敬老母。再去电器店,买录象机,到家,洗了个热水澡,返回赌场。走背字,六千镑倒流回去。叫出租车,赶到朋友家,钱还没寄。鸣呼,两千镑没等老太太听个音,就烟消云散,当夜,九千镑全部奉还,又搭进四千镑。大郭的老婆是英国人,闹到赌场。老板无奈,只好取消了他的会员资格。
那是88年春节,我和郭氏兄弟在曼彻斯特表演,我念诗,没人在意。他们哥俩可把老华侨吹得热泪盈眶。会后,在唐人街找了家饭馆,点了几样经济实惠的小菜。酒足饭饱,大郭讲起这故事─他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说到结局,他并不服气,狠狠说︰“我他妈深知其中诀窍。只要再有一万镑,我准能捞回来。”我想这正是赌场老板乐得听见的。这种复仇心理,才是赌场致富的秘诀。
我后来去英国,打听郭氏兄弟的下落。据说还在街头表演。那凄历的中国民乐,必含有那一昼夜的悲欢,更加扑朔迷离。
Sitting up with a Sick Friend, C. M. Coolidge, 1905
说起中国人在海外赌博,那故事就多了。中国人好赌,我想这和我们民族的非理性倾向有关︰信命运不信鬼神。加上漂流在外,文化隔膜,语言不通,又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怎么办?赌场起码人多,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没有语言与文化上的障碍,您只要一比划,谁都懂。再说赌博至少给人以希望,今儿输了还有明儿呢。撞上大运,那就是一辈子荣耀。
95年夏天,我从巴黎搭车去德国看朋友,认识了开车的小赵,一个纯朴小伙儿。他原在德国一所大学读书,觉得无聊,转到一家肉食公司的冷库打工。工资高,但德国人不乐意干,都包给第三世界的弟兄们。要说这活不难,一接提货单,立马穿棉袄进冷库,半扇猪,五只鸡,扛上就走。可千万别磨洋工,否则自己也给冻上了,得等到下班提货单才会被发现。下班没事,小赵跟著去了几趟赌场,把细节看在眼里,在冷库干活时暗自琢磨,终于悟出轮盘赌的关键所在。
我在德国那几天,他辞了冷库的差使,改去赌场上班。赌场比冷库温暖多了,不必接触动物尸体,还有人侍候。他每天回来,神彩飞扬。数完马克,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分析当天的案例,画出曲线,总结规律,除了个别误差,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眼见著人类赌博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劝他每次不要赢得太多,否则让赌场盯上,列入黑名单。
这担心是多余的。三个星期后小赵又回冷库干活,欠了一屁股债。
其实赌场是不怕你赢的。十年前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家赌场,有个老头拉联网老虎机,中了三十万美元的大奖。赌场的人过来祝贺他,给他开支票。老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支票,要继续玩下去。三天后,他不仅把三十万全部输掉,还得到一张两万多美元的税单,只好回去变卖家产,对赌场这是最有效的广告,当时就见了报。
手气这玩意儿,像命运,的确难以捉摸,连开赌场的也不得不信。玩二十一点,庄家连输几把,马上换人,其实就是换手气。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场,相生相雇。若庄家是个悍妇,横眉立目,玩牌于凶猛的股掌之中,让你先凉了半截,哪敢有求胜之心?太老的男人则有成精的嫌疑,更令人生畏。有一回我在雷诺玩二十一点。正连连得手,庄家换人,换上个老头,连眉毛都白了。论岁数,他二十年前就该退休了,必是赌场的镇山之宝,他勉强站稳,哆哆嗦嗦地发牌。我二十点,他准二十一点。我逃得慢了一步,三下五除二,桌上所有赌客的钱被一扫而光。
Card Players, Antiveduto Grammatica, 1625
欧洲的赌场,大体是节制的、半隐蔽的,甚至带贵族味道,拒绝解救平民心灵的苦闷。我92年冬天去法国南方,顺道去摩纳哥的蒙蒂卡罗,误入赌场。说误入,是指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我受到贵宾的礼遇,有点儿受宠若惊。有将军气派的守门人开门,有白发长者领路,有小姐标准的微笑。在登记处,我缴出护照和五十法郎,被记录在案。步入宫殿式大厅,绕著高大的柱子,寻寻觅觅,除了几张轮盘赌桌,根本没有老虎机。人不多,看来都是常客,衣著讲究,细声慢语。我凑到赌桌前,想小试身手。困面上标明︰最低筹码五百法郎。而我只带三百五,连个筹码都买不起。一妇人正下注,攥著三块一百万法郎的牌子,我微微出汗,退后几步,点烟。此刻摄像机大概正对准我,电脑迅速和国际刑警局或各国银行挂钩,查找这个中国大款的有关资料。
Venetian Masks. Longhi, Pietro.18th century
美国赌场的气派完全不同。头一次去大西洋城,吓了我一跳。那阵式,像个未来世界的祭坛︰上千困老虎机电闪雷鸣,众人被施了魔法,动作僵硬,两眼发直。那是场群众性的宗教活动。我们赌累了,出来透气。只见一个巨型管道,凌空从赌场伸到海边,把沙滩上的散兵游勇,包括我们,全部吸了回去。
此刻,当我从二十七楼降到大厅,正是受到那魔法的召唤。
先换二十美元的硬币,和“独臂贼”单练。天昏地暗,约百十回合,我明显不支。一时找不到兑换的小车,我干脆把钞标直接塞进老虎机,让它自动转换。天助自助者,我终于中了,铃声大作,老虎机呕吐不止,吐出四百个。我用目光邀请周围的人来分享这份喜悦。他们反应迟钝,视而不见,最多点头而已。这些人真没见过世面。
我把硬币装进小桶,刚要收摊,裸著长腿的女郎送酒来了。付了小费,又要一瓶。这回有酒壮胆,欲罢不能。夜深了,有人梦游,多是中国人,乡音漂来浮去,时近时远。再看大厅有雾,想想不对,怕是我有些恍惚。斜对面的一个美国女人中了,她得意地转过头来。我懂,赶紧挥手致意。
凌晨六点,我塞进最后一个硬币,穿过大厅,迷了路,问服务员,才找到电梯。叮当一声,门关上,电梯上升。
转载自,《青灯》
掌故 | 北岛:青灯——献给魏斐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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