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励精图治,多次把魏徵召入卧室,向他访求朝政的得失,魏徵知无不言,太宗全都欣然采纳。

某次太宗派人去征兵,封德彝上奏说:“青年男子还不到十八岁,但身材高大的,也可以应征。”太宗听从了,但是诏书下达以后,魏徵却固执地认为不可以,不肯在诏书上署名,反复好几次。太宗愤怒,召来魏徵责问道:“男丁身材高大的,乃是奸恶之人假报岁数以逃避兵役,就算征来又有什么害处,你竟然如此固执!”魏徵回答说:“军队在于统率得法,不在数量众多。陛下征到壮健的男丁,善加统驭,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要多征年幼之人,增加他的岁数呢?而且陛下经常说:‘我以诚信治理天下,是为了使臣民也都不敢欺诈。’如今继位时间还不长,您就已经失信了好几次了。”太宗闻言愕然,问:“朕怎么失信了?”魏徵回答道:“陛下才刚继位,就下诏说:‘拖欠官府的财物,一律免除。’可是相关部门认为拖欠秦王府的财物,不算官府财物,继续催缴。陛下您从秦王升为天子,秦王府的财物,不是官府的财物又是什么?您还说:关中免两年租和调,关外免一年徭役。’可是随即又有旨意说:‘已经征收赋税和应征徭役的,就从明年开始。如果退回赋税,取消徭役,然后再次征收,百姓固然已经不能不觉得奇怪了。如今既征得物,又点他们当兵,什么叫从明年开始呢?而且和陛下一起治理天下的是官员,日常政务都委托给他们,到了征兵的时候,却怀疑他们耍诈,这难道就是以诚心来治理天下吗?”太宗听了高兴地说:“以前朕都以为你固执,怀疑你不通达政务,如今你议论国家大事,真能得其精要。号令没有信用,则百姓不知道何去何从,天下怎么能够治理好呢?朕的过错实在太大了。”于是不再征兵,还赏赐给魏徵一瓮黄金。

后来有人控告魏徵偏袒他的亲属,太宗派御史大夫温彦博去调查,没有证据。温彦博对太宗说:“魏徵不肯明确态度,远远避开嫌疑,内心虽然无私,也有应当责备的地方。”太宗就派温彦博去责备魏徵,并且说:“从此后应当明确态度。”另一天,魏徵人朝觐见,对太宗说:“臣听说君臣一体,应当互相坦诚相对,如果上下全都明确态度,则国家的兴衰难以预料。臣不敢奉诏。”太宗吃惊地说:“我已经懊悔了。魏徵又磕头说道:“臣有幸侍奉陛下,希望让臣成为良臣,不要成为忠臣。”太宗说:“忠和良有差别吗?”魏徵回答:“后稷、契、皋陶,君臣同心协力,都享受尊荣,所以叫良臣。龙逄、比干,在朝堂上当面顶撞君主,身死而国灭,所以叫忠臣。”太宗很高兴,就赏赐魏徵五百匹绢。太宗曾经问魏徵:“君主怎样才能贤明,怎样才会昏庸?”魏徵回答说:“倾听多方面意见就贤明,偏听偏信就昏庸。过去尧帝能够倾听民间疾苦,所以才知道有苗的恶行;舜帝目明耳聪达于四方,所以共工、鲧和驩兜不能蒙蔽他。秦二世偏信赵高,才会在望夷宫被杀;梁武帝偏信朱异,才会在台城被囚禁;隋炀帝偏信虞世基,才会在彭城阁丧命。所以君主应当广泛地听取和采纳意见,则勋贵不能蒙蔽他,下情也能够上通。”太宗说:“说得好啊。”

太宗曾经对侍臣说:“朕看《隋炀帝集》,文辞深奥博雅,他也知道推崇尧、舜而非议桀、纣,为什么做起事来却正好相反呢?”魏徵回答说:“君主虽然是圣哲之人,也应当虚心接受他人的意见,所以智者献出计谋,勇者竭诚效力。隋炀帝仗着自己的才能,骄傲自满,刚愎自用,所以口里虽然说着尧、舜的话,身体却做着桀、纣的行为,因为不自知所以才会灭亡。”太宗说:“前事不远,是我们后事之师啊。”魏徵的相貌不过中等,但是很有胆略,善于挽回君主的心意,经常犯颜直谏。有时碰上太宗非常恼怒,但是魏徵神色不变,太宗的怒气也会逐渐收敛。魏徵曾经去扫墓,回来后对太宗说:“人们都说陛下要驾临南山,外面都已经整装完毕,但是竞不启程,为什么呢?”太宗笑着说:“起初确实有这种想法,但是怕你生气,所以就中途停止了。”太宗曾经得到一只上好的鹞鹰,把它架在胳膊上,远远望见魏徵到来,急忙藏入怀中。魏徵上奏言事,很久都没有结束,鹞鹰竟然死在太宗怀里。太宗刚继位的时候,曾经和群臣讨论教化问题,他说:“如今大乱才刚平息,恐怕老百姓不容易教化吧。”魏徵答道:“不对。长久安定的百姓容易骄奢放纵,骄奢放纵就难以教化;经过战乱的百姓必定忧愁痛苦,忧愁痛苦则容易教化。比如还饿的人容易吃食,还渴的人容易饮水一般。”太宗觉得很对。但是封德彝责难魏徵,说:“自三代以来,人们逐渐地轻佻奸诈,所以秦朝要用严刑峻法,汉代要杂以霸道,大致是因为想教化而无法达成,岂会是能够教化而不肯做呢?魏徵是书生,不识时务,倘若听信他虚假的言论,必定败坏国家。”魏徵说:“五帝、三王不是换一批百姓再来教化的。当初黄帝征蚩尤,颛顼灭九黎,商汤流放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当时达成的太平盛世,难道不是继承于大乱之后吗?要是说古人淳朴,逐渐奸诈,那么到了今天,早就全都变成鬼怪了,君王还怎样治理?”最终,太宗听从了魏徵的话。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关中闹饥荒,一斗米就价值一匹绢;二年,全天下都闹蝗灾;三年,发了大水。太宗勤政并加以抚恤,百姓虽然离乡背井,到处去找吃的,却并没有太多怨言。到了贞观四年,全国大丰收,流散的人全都回到家乡,一斗米不过卖三四文钱,年终判决死刑的才二十九个人。东到大海,南到五岭,全都夜不闭户,商旅外出不用带粮食,路上就能解决。于是太宗对长孙无忌说:“贞观初年,上奏的人都说:‘君主应当乾纲独断,不能委任给臣下。’还说:‘应当耀武扬威,征讨四方。’只有魏徵劝朕‘停止战争,勤修文治,中国若是安定,四方蛮夷自然臣服’。朕采纳了他的建议。如今颉利可汗被擒,他的酋长都成了朕的带刀侍卫,部落全都跟从中原风俗,这都是魏徵的功劳啊。只可惜不能让封德彝看到。”魏徵叩拜称谢,说:“突厥灭亡,海内安定,这都是陛下的威德,臣有什么功劳。”太宗说:“朕能够任用你,而你能够称职,怎可能是朕一人的功劳呢?”魏徵经常直言进谏,有时候闹得太宗下不来台,非常恼怒。某次太宗退朝以后,怒气冲冲地说:“一定要宰掉那个乡巴佬!”长孙皇后问他说的是谁,太宗说:“魏徵经常在朝堂上当众折辱我。”长孙皇后退下了,穿戴好全套朝服站在庭院中,太宗惊讶地询问缘故,长孙皇后说:“臣妾听说君主贤明,臣子就会直爽,如今魏徵直爽,是因为陛下贤明的缘故,臣妾怎敢不恭贺陛下呢?”太宗这才高兴起来。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魏徵重病卧床,太宗派遣使者骆驿不绝地前去问讯,并且赏赐给他药物,还派中郎将李安俨寄宿在魏徵的府邸,有什么动静立刻奏闻。太宗还和太子李承乾一起来到魏徵府中,想要把衡山公主嫁给魏徵的儿子魏叔玉。十七日,魏徵去世,太宗命令九品以上官员全都要去奔丧,还赐给手持羽毛仪仗的吹鼓队,允许魏徴陪葬昭陵。魏徴的妻子裴氏说:“魏徵平素很俭朴,如今用一品羽毛仪仗来安葬他,不合辞世者心愿。”全都推辞,不肯接受,只用布罩的车子运载灵柩安葬。

太宗登上御苑的西楼,远望灵车,恸哭不止,极尽哀思,他还自己撰写碑文。太宗一直不停地思念魏徵,他对侍臣们说:“人用铜做镜子,可以端正衣帽,用古事做镜子,可以明白兴衰,用人做镜子、可以知道自己的得失。魏徵去世,朕失去一面镜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