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城记|探险家魂牵梦绕的约柜,流落在女王故乡?

编者按:风景在别处,梦想在异乡,人们用脚步丈量世界,走过千山万水,流连于五湖四海的城市。历史与现实,文字与传说,颂曲与挽歌,都在那座城的某个角落。

往期回顾

作者|曹然,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曾在东欧NGO和国际组织工作,足迹遍布亚欧非。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北埃塞俄比亚,靠近厄立特里亚边境的山地。气候干燥,沙砾飞扬,植被无精打采。能看见裸露的山体上岩层在延伸,奔向同样荒芜的地平线,所见之处一片焦黄。通往城市的道路上有些稀稀落落的民房,还有泥土房。畜群在马路上游荡,白牛巨大的角来回晃动。赤脚的孩子在街上玩耍,女人们在大盆里洗着餐具,小心节约着发黑的水。城里偶尔有美丽的欧式砖瓦建筑:意大利入侵者留下的痕迹。正是礼拜日,身披白纱的男女老少走向教堂,一片白色海洋随着街头咖啡馆播放的民歌缓缓移动。女歌手唱得有时低沉,有时高昂悲伧,伴着单调的鼓点声。

耶稣时代,或许他在阿克苏姆的闪米特亲戚就是这样歌唱的。这片深处内陆的土地离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不到600公里,但这段路最少要走十几个小时,在山地和丘陵间百转千回。几年前,一个法国人和他的司机不慎撞死一头牛。牛主人是个戴头巾、批麻布的农民,他命令两人下车,端起猎枪打爆了司机的头。拿到几百美金赔偿,他消失在丛林中。往来的司机对此津津乐道,满意地看到外国游客或震惊、或恐惧。阿克苏姆再往北,就是厄立特里亚。“非洲的朝鲜”,世界最闭塞的国家之一,充满关于政治犯的恐怖传说。

这样的内陆小城似乎离伟大的传奇非常遥远。然而越过肉眼的边界,向北越过厄立特里亚,便是苏丹的努比亚沙漠,是埃及和地中海,通往耶路撒冷之路;向东则是红海、亚丁湾和对岸阿拉伯半岛上的也门,阿克苏姆帝国的威严曾经延伸到那里。在非洲之角,平静是暂时的。

公元前六世纪,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入侵耶路撒冷,摧毁了圣殿,以色列人四散他乡。巴比伦人获得的战利品被列举在《圣经》中,但其中缺了“圣中之圣”,自摩西时代就伴随以色列人的珍宝——约柜。它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以色列人出埃及后,游荡在西奈的旷野。一日,耶和华在西奈山的云彩中降旨于摩西,命他制造约柜安放刻有《十诫》的石板。这意味着这《十诫》是唯一直接出自耶和华之手的法典,由摩西直接领受,因而代表着人与神之间的最高契约。

约柜也不仅是器物,而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其样式由耶和华指定:“……要用金合欢木做一个柜,长一百一十厘米,宽六十六厘米,高六十六厘米。你要用纯金包柜,内外都要包上,上端四周也要镶上金边。要铸四个金环,镶在柜的四条腿上方,这边两个环,那边两个环……要用金子锤出两个基路伯天使像,安在盖上两端。这端一个基路伯,那端一个基路伯……我赐给你的圣谕版,你要放进柜里。我要在那里向你显现,从柜盖上,就是圣谕柜上两基路伯之间,把我吩咐你去传给以色列人的一切话告诉你。”

巨细无遗的描述让一代又一代学者和探险家对约柜的真实性怀抱希望,而随着时间流逝,世人不过当它是奇闻逸事、饭后谈资,能撑起文化产业可观的份额。人们假设约柜为外星秘密武器,又断言它被强盗、文物贩子、十字军战士或德国法西斯带到世界各地,但都没有可靠的证据。

在阿克苏姆,在埃塞俄比亚,人们倒不需要证据。

任何埃塞俄比亚人都会告诉你,失落已久的约柜就安放在阿克苏姆“锡安的圣玛丽”教堂。这里就是示巴女王的故乡。《圣经》中称她为“南方的女王”,暗指埃塞俄比亚的早期文明。她从来往的商旅那里听说了耶路撒冷的繁荣和所罗门王的智慧,前去拜访。《列王记》记载她对所罗门王屡出难题,而对方“没有一句不明白、不能答的”,接着又向她展示了纯金的宫殿和各色极尽奢华的陈设。女王大为震撼,与他商定贸易互通,而后欣然回国了。

在埃塞俄比亚,这不是故事的全部。聪慧的女王与所罗门坠入情网,改信耶和华,在回乡的路上于今厄立特里亚生下了孟尼利克一世。孟尼利克长大后,困惑于自己的身份,远赴耶路撒冷寻父。所罗门王热烈欢迎他,劝他留在以色列共享繁华。但孟尼利克决心回到母亲身边,国王只得派一队王公贵族之子与他同行,“让大卫子孙统治世界”。正是这些贵族之子偷出了约柜,带到埃塞俄比亚。所罗门王很快发现圣物被窃,派人快马加鞭追赶,但一种神秘的力量使他们怎么也追不上孟尼利克。他平安登上了阿克苏姆的王座,且有约柜相助,成就一番霸业。

这段往事记载在本地经典《诸王荣耀》中。它在《旧约》基础上延伸出埃塞俄比亚的历史,将其身份追溯到所罗门王。学者们认为,这部作品实际上是14世纪左右的产物,主要目的可能是加强当时所罗门王朝的合法性。由于史料匮乏,10世纪前的埃塞俄比亚历史含糊不清,示巴女王时代(一说为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更是属于神话范畴。但这一经典中的犹太印记无法忽视,它们随着所罗门王朝跨越了七个世纪,直到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被门格斯图军政府废黜。

海尔塞拉西拥有“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225代继承者”称号,绿、黄、红三色皇家旗帜上有“犹大雄狮”图案,四角装饰大卫王之星。1975年,皇帝在软禁中神秘死亡,有人认为门格斯图用枕头闷死了他。1990年代初军政府倒台后,才在宫殿地下发现了他的遗骨。无论何种死亡,他只是17年军政府统治中死于饥荒、内战和迫害的近两百万人之一。然而,犹大雄狮、六芒星和示巴女王这些符号依然无处不在:是宏伟的雕塑,也是餐馆和小卖部的名字。

约柜在“锡安的圣玛丽”教堂里。“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阿克苏姆的神父们说。自从孟尼利克一世将它安放于此,能看见它的只有唯一的守护神父,由上一任守护人和教会共同选定。“守护者”没有名字,断绝与尘世的接触,在安放约柜的小礼拜堂中度过余生。除了他,谁也不能走进这座墙壁泛黄、圆顶残破的教堂。3000年来,它无数次被毁又重建,熬过了部落战争和阿拉伯人入侵,约柜却奇迹般完好无损。埃塞俄比亚人相信,绝无任何人有幸一睹约柜的面目,这不但丝毫无损它的真实性,更使它的“圣中之圣”不言自明。

站在教堂外,我无法不去想象约柜。它真的在那里吗?它是否有实体,亦或从不向人显现?我也想象那位与世隔绝的神父,此刻他或许跪坐在约柜前祷告。他如何度过无穷无尽的长夜?当他注视约柜,发生了什么?在这荒凉的山区,现代社会的边缘,人们扛着象征约柜的匣子盛装游行,正如他们的以色列祖先。难道上帝栖身于此不可能吗?

耶和华曾告诫:约柜应放在圣堂会幕之后,摩西本人也不能越过会幕。只有作为祭祀利未人可以抬柜,对抬柜时的穿着也有规定,违者受罚。路途颠簸,乌撒因为贸然伸手扶柜被雷电当场劈死,摩西的侄子因为奉献祭品不当被火烧死。因为好奇,伯示麦的民众直盯着约柜看,结果遭到上帝的重击。它的力量是神圣的,同时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终于,它宣布以色列人已背弃与神的约定,一举毁灭了耶路撒冷,让他们四处流浪悲鸣: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诸王荣耀》的埃塞俄比亚叙事,或许呼应了《耶利米书》中的伏笔。耶和华说,犹太人在以色列安居乐业、统一各部落之后,必然对神日渐淡漠,甚至如所罗门王一般穷奢极欲,“人必不再提说耶和华的约柜,不追思、不纪念,不觉缺少,也不用再制造。” 到这时,圣殿在以色列被毁,却在阿克苏姆建造起来。

在这里,神圣即现实。撒哈拉以南非洲的部落刀耕火种、求助于天空、土地之神时,埃塞俄比亚已经进入了《圣经》的领域。公元324年出土的钱币证明,这是世界上第二个正式皈依基督教的国家。在阿克苏姆不远处的拉里贝拉,他们耗费漫长岁月在石山中雕刻洞穴教堂。一座教堂最长耗时20余年,如巨形十字架从山地升起。洞穴环环相扣,堂中香烛长明不熄,宗教活动沿用源自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本地闪米特语言:格兹语。塔那湖修道院的神父说,当年希律王害怕将有犹太人王降生,下令屠杀所有两岁以下的男孩,圣母玛利亚曾带着小耶稣来此逃难。他们乘凉的地方修起了一个小圣坛。仍然无需证据;这是代代相传的常识。

他们在非洲独树一帜,甚至不情愿承认自己属于非洲。21世纪的埃塞俄比亚是世界经济增长最快、但也最贫困的国家之一。我从亚的斯亚贝巴北上阿克苏姆,又穿过炎热的南方地区到达索马里边境,一无所有的景象比比皆是。奇迹般壮丽的拉里贝拉岩石教堂外,饥饿的孩子大喊“给钱”将游客团团围住,狗和人在秽物堆积的臭水沟边寻寻觅觅。我进了一家路边咖啡店,里屋就是老板娘的家。妇女们肩背手扛把井水运来,母亲坐在泥地上用炭火炉烤咖啡豆,边拨弄豆子边驱赶婴儿身上的苍蝇。

这样的土地上四处都有新工程,城镇如同一个个大工地,尘土飞杨、泥沙俱下。拉动GDP,它们功不可没。人人都想有新公路,新体育场,新学校,新电站。中国人来了,承载了这个国家对“多快好省”建设现代化的期望。中国工程师端着图纸站在路边,对一群埃塞俄比亚工人比比划划。河北工头蹲在树下玩手机游戏,吸引了路人围观,自己倒是旁若无人。这样的景象总是很吸引我。

如果一个亚洲文明古国能通过某种模式再现辉煌,埃塞俄比亚为什么不能复制呢?要建桥修路,还要让国民走进工厂,习惯现代时间管理和契约。而现在,他们还在咖啡种植园、芝麻地里劳作,背负现代化带来的巨额外债。似乎不再有喜怒无常的神,要揣摩的是精确、无情的流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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