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中国文化圈的“大成”,经过唐宋转变,借用佛家“成、住、坏、空”的说法,中国正在进入“住”的阶段。
一些传统的中国历史研究,只以宋代作为中国的朝代,而将辽、金和西夏,放在中国的历史圈外。如果只是以宋作为中国史的全体,其实不够的,宋的疆域也并没有涵盖汉唐的全部疆域;汉唐砥定的中国,除了北面和东北有辽、金,西北有西夏,实际上还有唐代曾经非常强盛的吐蕃和藏化的南诏。如果只以宋代表中国,宋所处的情况,是列国制度,不是一统天下。自从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提出唐宋转换课题,至今研究中国史的学者,还在不断讨论其具体意义。讨论所及,往往不太顾及宋已经不是全面的中国;很少人注意,唐宋转换的过程之中,中亚出现的伊斯兰力量,对于东亚的列国情势和东亚的文化面貌,有多大的影响?
海峡两岸的历史系,对于这一段,还是用宋辽金元作为一个单位,只是经常处理的问题,不外乎胡化、汉化和南北之间的战争与征服;几个北方单位,并不常常被认为历史主体的一部分。我考察的角度,则是将这几个单位合在一起,看作东亚的主要部分。
胡汉多种方式的混合
唐宋转变,牵扯的不仅是国家层次的主权问题,也牵扯到文化的演变和不同地区文化的面貌。要论这个大转变,不能只将残唐五代当作过渡期。唐代的变化,要从安史之乱开始。让我们借用“长生殿”作为比喻:“开元,天宝”由极盛而至大乱,唐明皇和杨贵妃,由太液、芙蓉,一落为魂销马嵬、剑阁闻铃,转变的俄顷,就是在小宴的欢乐,却被渔阳鼙鼓打乱了一切。安史之乱,作战的范围东起朔方,西到燕山,河北的叛军,是诸种胡人和汉人的军士,唐室派遣的军队,又何尝不是胡汉多种方式的混合?早期的将领,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后期的将领,如仆固怀恩,都是不同种族的胡人。和郭子仪齐名的李光弼,本身也是胡人,他带领的河东军,又何尝不是胡汉混合的军队?唐室拉来的外援,回纥与吐蕃的军队,帮助唐室收复了许多城市。唐室承诺的条件,则是土地还给中国,子女金帛由他们带去。
这几十年来的扰攘,关陇、河北之间,兵戈不断,城市破坏,百姓流散,中原从此一蹶不振。中国的文化和经济中心,因此完全转向南方。这一地区的人口成分,也有相当彻底的变化,东北、西北和北方的各种胡人,都留下了他们的基因,和当地的汉人混合,形成后来华北的族群。
“买”来的和平
辽(金)和西夏,与宋王朝时战时和。我们必须了解,这两个国家与宋国之间,并不同于过去匈奴、突厥与中国的关系。他们并不志在侵入中国,取得土地;他们主要的要求是,中国赠纳丝帛和银钱;这些丝帛,大概也成为商品,转运西方,谋取利润。因此,宋代对北方敌国,并不常常以战、守为选项,而是缴纳岁币,购买和平。宋、辽之间,还有南海香料的转运,将海岛出产的各种香料,经过辽国,运往西方;辽国获得的是中转的利润。日本和高丽,那时没有在东西贸易的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不过,他们和中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商品的来往,例如,宋国自己产铜不足,常常要向日本购买铜斤。高丽也常常做日本和中国之间的中转贸易。至于中国和回纥、吐蕃等之间的关系,河西和陇右,具有重要的转运作用。宋国已经没有可以养马的地方,必须从西方,经过这条道路购买草原上的马匹。对宋而言,战马不够,和平的贸易却是双方都可蒙利。
吐蕃的情形,又与北方诸国不同。唐代晚期,吐蕃强盛,正是大唐衰微之时。唐、蕃之间的冲突,是晚唐重要的边防问题。两国之间,时战时和。吐蕃曾经大量地掠取汉人,驱赶入蕃,补充人口的不足(今天西藏人口,因此已经有相当大的汉人基因在内),吐蕃的领土,西向延伸到今天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一带,是当时中亚和内亚的大国。稍后,经过伊斯兰集团的对抗,吐蕃逐渐丧失喜马拉雅山以西的领土。凭借着藏传佛教的力量,吐蕃的影响力,转向今天的东南亚一带和中国的西南部,例如,在云南立国的南诏。吐蕃和宋的关系,有这些中间地带绝缘,反而并没有尖锐的冲突。
宋自居是中国正统,可是眼看着四周的邻邦,都比自己强大,甚至人口仅有数百万的西夏,由于兵强马壮,也不是宋能够抵御。开国之时,宋太祖担忧大将拥兵自重,于是杯酒释兵权,宋室解除武人篡位的危机。宋国因此重文轻武,武备不振。如前文已说:宋的周边,能够养马的地方,都已经属于契丹或西夏;那个时代,没有马匹,就不可能有强大的军力。虽然自居为正统,宋终于无法不向四邻低头,每年以岁币交换和平。真要论经济价值,一年花上一些财帛,换来和平,省下了养兵和作战的费用,其实也相当值得。不过,中国损失了尊严,也没有自卫的主动能力。这是宋国开国以来,就必须面对的两难之局。两宋三百年,始终无法脱开这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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