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鲁国贵族公子南宫敬叔的拜访,仲尼得以获得去周天子京都洛阳观礼的机会。
这一日,两匹骏马拉着一辆便于旅行的轻便车子,沿着黄河岸,风尘仆仆向西赶路。车中坐着的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仲尼,少年公子南宫敬叔,和一个随行的童子。
行程月余,横穿卫国,又走了些日子,才到京畿洛邑。从洛邑东门进城,找了一座馆舍住下,歇息了一宿。次日,先去拜访周守藏史李耳。
周有守藏室,是王室书库。其中收藏有三坟、五典等古书,有《诗》、《书》、《礼》、《易》、《春秋》等典籍,也有历朝朝会所记汇编成的官书、文告、政令、制度沿革、礼仪等。真是无所不收,无所不藏。此时,管理收藏室的小吏,便是李耳。据说,这是一位白髯飘洒的老者,大智若愚,常自隐其名。时人多不知道他的姓名,见他年老睿智,便称其为“老子”。入周学习礼仪、文物、典章、制度,最便捷有效的方法,当然是到收藏室观王室藏书,以及向守藏史请教。
临洛水,靠近王宫的地方,有几幢殿宇。经路人指点得知,那便是守藏室。请门人通报,有两个鲁国来的客人,一名叫仲尼,一名叫南宫敬叔,求见守藏史。守门的苍头,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打盹,抬起昏花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说:
“我不知道什么史,里面只有一个像我一样老的先生.”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仲尼笑笑,又对守门苍头说:
“打扰了,我们要见的正是这位老先生。”
敬叔郑重加一句:
“姓李,名耳的老先生。”
苍头又把眼睁了开来:
“姓李,名耳?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叫他老先生。耳朵?自然有,耳朵还长长的。”
仲尼高兴地说:
“对,对,就是他,耳朵长长的老先生,老子。”
“老先生一向不大愿意见客,你们见他有什么事?”
敬叔嘴快:“学习礼制。”
一听“学习”二字,刚欲起身的苍头又不动了:
“老先生常说‘绝学无忧’,你们看我,什么也不学,整天无忧无虑坐在门口打盹。老先生最忌讳人家登门向他学习。”
仲尼连忙改口:
“不为学习,不为学习。为什么?无所为而见。”
苍头想想,点点头:
“老先生好像说过,无所为而见他的人太少了。无所为而见,也许他愿意见。”苍头一面往里走,一面喃喃自语,“守门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个无所为而见老先生的人呢……”
二人进了守藏室大门,便见内殿阶上已有一老者伫立相迎。仲尼快走几步,上前行礼。进内室,分宾主坐下。
“现今洛邑冷清,连周天子宗亲也不来朝,仲尼、敬叔千里迢迢,远道跋涉,来这里做什么?”
仲尼笑笑:“无所为而来,不过想看看老先生。”
老子睿智的目光看了仲尼一眼,又望望敬叔,摇摇头:
“年轻人,没有说实话吧?我主张‘绝学无忧’,‘绝圣弃智’的,你们不一定赞同。你们似乎是主张‘学而时习之’的。我主张‘无为’,你们也不一定赞同。你们似乎是主张‘学而优则仕,以仁义、礼乐治天下’的。”
敬叔表示惊讶:“我们和老先生初次见面,以前天各一方遥遥千里,互不相识。老先生如何尽窥我们肺腑,莫非老先生是仙家?”
“道家并非仙家。然而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敬叔怕仲尼不肯直来访目的,虚此一行,抢先说:
“瞒不过老先生慧眼,直说了吧,弟子随仲尼先生朝周,实在是想求见老先生问道,并求观王室藏书,以学习周礼和古代文物制度。”
老子点点头:“还是少年公子爽快。”
仲尼这时才见机说话:“三代以来,学在官而不在民,草野之人无由登大雅之堂。知老先生为周守藏史,掌数千年学库之管钥,而司其启闭。所以,不远千里而来,拜见老先生,求观王室藏书,一览天地秘藏,古今大成。”
老子见二人言辞恳切,也不好坚拒其求,破例准许他们每天来守藏室观书。
仲尼二人晚上在馆舍歇息,白天就去守藏室读书。不管二人到得多么早,老子已先于二人或在书库翻检典籍,或在殿中读书。不管二人走得多么晚,老子还在卷帙间流连,或者掩卷思索。敬叔不解:
“老先生说‘绝学无忧’、‘绝圣弃智’似乎不是实话。他自己倒是勤学的 。”
“不勤学,怎么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呢?‘绝学无忧’、‘绝圣弃智’是指治国理民之法。”
“原来如此……”
二人在周守藏室观书月余,看到一些以前没有见过的秘籍、珍本,大有收获。随后,二人又观光了周的太庙、明堂。明堂是明政教之堂。诸侯可以在这里朝见天子,天子可以在这里飨宴有功之臣,及行其他的国之大典。庙堂里各式礼器、祭器,难以计数;各种鼎铭、盘铭,看也看不尽。
看各种祭器时,敬叔忽然问:
“周有郊祭、社祭,为什么鲁只有社祭,而没有郊祭呢?”
仲尼一时回答不上。
次日,转问老子。老子说:
“郊祭是当年周公修订的,专属天子的祭礼。郊祭祭天,社祭祭地。万物本乎天,而天子奉天承运,郊祭非天子莫属;社祭祭地神,乃是祈祷农事。古礼说‘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社有大小,天子大社,祭九州之土;诸侯国社,祭国内之土;乡大夫置社,祭一乡之土。鲁国是周公后裔,谨守周公制定的礼制,不敢僭越,所以,只行社祭,不行郊祭。”
仲尼听罢,顿悟,感动莫名。大哉周公,制礼作乐。郊祭祭天地,太庙祭祖先。此外还有民间各种礼制,馈祭礼祭死丧,射飨礼祭乡党,食飨礼敬宾客。居家有礼则长幼分,闺门有礼则三族和,朝廷有礼则官爵尊,田猎有礼则戎事闲,军旅有礼则武功成。礼乐崩坏,则居家长幼不分,闺门亲族失和,官爵失序,军旅失势,宫室失度,百官失礼,政事失施,动静失宜,国家失道,遗祸不可收拾。
仲尼、敬叔在周观光月余,要返回鲁国了,动身之前去守藏室向老子辞行。老子送到大门口,惜别说:
“我听说,富贵者送人以财,哲人送人以言。我不能富贵,却虚有哲人之名。送二子以言:聪明深察的人容易死,因其喜欢议论他人长短;博识逞辩的人难保身,因其爱发逆耳之论。为人子,孝亲不惜己身;为人臣,忠君不惜己身。”
二人都说,这是最好的临别赠礼。仲尼上前,单独相请:
“此地一别,后会难期,老先生能单独教我数言吗?”
老子点头。二人中,仲尼胸怀大志,欲有所为,学识渊博。而其所长正是其所短。他既然虚心求言,便说给他听吧:
“一月晤谈,你常挂在嘴边的那些礼乐之言,创言者尸骨早已朽烂,只剩下一些空话罢了。我听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掉你的骄气和多欲,去掉你的恣肆和太盛的有所为之志吧,这些东西都是于你无益的。我所以告你的,若是而已。”
仲尼大受震动。一月晤谈,二人有投机处,也有貌合神离处,但一直没有挑明。现在,老先生明白指责自己多年孜孜以求的东西了,这是一种公开的挑战。“当仁,不让于师”,应该反驳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道不同,不相谋”,也就罢了,用不着和老先生当面辩论。况且,老先生的话毕竟充满哲理。于是,仲尼稽首,谨谢而别。
回馆舍的路上,敬叔问老子这人如何?仲尼久久不答,沉默半天,才说:
“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走。走的,可以捕之以网;游的,可以钧之以丝;飞的,可以射之以箭。至于龙,乘风云而上天,不是我能捉摸的。老子,思想深邃,也像不可捉摸的龙啊!”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