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画 | 没有唐伯虎,就没有古典名著《红楼梦》?!

文学修养是画家格调高低的重要标志。宋代邓椿在《画继》中说:“画者,文之极也。”他认为画是文最极致的表现,画家必须具有高度的文学修养,作画才能卓然不俗。“吴门四家”之一的唐伯虎(唐寅),诗文书画俱佳,具备多方面的深厚学养。将其视为中国绘画史上的标杆人物,无可厚非;但如果说没有唐伯虎就没有《红楼梦》,相信很多人都会很诧异。真实的唐伯虎,不是影视剧里那个玩世不恭、妻妾成群、腰缠万贯、荒唐风流的富家公子哥儿,而是一个才华横溢却仕途受挫、穷困潦倒却狂放悲情的大才子。他的名字分别在《红楼梦》中的第二回、第五回和第二十六回被提及,可是他之于《红楼梦》的作用完全不止这三次出场亮相。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作为画家的唐伯虎是如何影响作家曹雪芹以及他的不朽名著《红楼梦》的。

黛玉葬花“效颦”唐伯虎

黛玉葬花是《红楼梦》里最具凄美诗意的情节,历来为人称道。《红楼梦》第三十回宝玉见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以为是在葬花,认为“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事实上,黛玉葬花也非原创,而是“效颦”了唐伯虎葬花。

明王世懋《艺圃撷余》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唐伯虎的逸事:“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这《落花诗》不写则已,一写就是三十首。唐寅葬花,可谓钟情矣,难怪曹雪芹要“效颦”了。

《红楼梦》中的海棠、桃花都与唐伯虎有关联

海棠是《红楼梦》中最寄情的花,在书中频频出现,平均每五回就涉及一次海棠。《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秦可卿的卧室里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这是首次提到海棠。所谓“海棠春睡”,原是以海棠代指杨玉环,后来渐渐演绎成以海棠花来比喻娇艳女子的海棠花文化。唐伯虎曾画《海棠美人图》,并题诗“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红楼梦》第十一回又提到了这幅画。贾宝玉瞅着《海棠春睡图》,听秦可卿说自己这病未必熬得过年去,只觉得万箭穿心。海棠图依旧,可美人却将不久于人世,怎不让人心痛!出于对海棠的钟爱,曹雪芹安排贾宝玉入住种植海棠与芭蕉的怡红院。而在晴雯夭亡时,海棠花枯死了半边。还有,大观园的第一个诗社叫“海棠社”。海棠花绰约多姿但花期短暂,曹雪芹以“海棠”为社名,表现了其对园中女子青春易逝的哀叹。

西洲话旧图唐寅 作

大观园另一个诗社是“桃花社”,是在林黛玉写了《桃花行》后建的。而唐伯虎的居所,正是位于苏州城北的桃花坞。桃花坞是宋代名流章质夫的别墅,后来废为蔬圃,被唐伯虎看中,在正德二年(1507)贷款建成桃花庵别业,自号“桃花庵主”。那一年,唐伯虎38岁,其在两年后才还清建房的借款。唐伯虎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就隐居在桃花庵,诗酒度日,留下了传世名篇《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读来与林黛玉的《桃花行》何其相似!

《红楼梦》中的诗文灵感来自于唐伯虎的诗文

红学家俞平伯在《唐六如与林黛玉》一文中分别将唐伯虎《六如集》中的《落花诗》《桃花庵歌》等与《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两诗进行了比较,指出黛玉二诗是借鉴了唐伯虎《六如集》中咏桃花的诗作。其实不单单是《葬花吟》与《桃花行》,如果读过《唐伯虎全集》就会发现,唐伯虎诗文对《红楼梦》里的诗文影响有多么深刻、广泛。

唐伯虎《一世歌》:“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捻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度无人扫。”再看看《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这么对比来看,是不是很清晰?下面再列几组。

唐伯虎《花下酌酒歌》:“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黛玉《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倾。”

唐伯虎《一年歌》:“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黛玉《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唐伯虎《题自画红拂妓卷》:“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黛玉吟《红拂》:“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此外,《红楼梦》的情节里更有《唐伯虎全集》诗文中的诸多桥段。例如《红楼梦》中的宝玉、黛玉葬花,与唐伯虎《落花诗》三十首中第三首的“忍把残红扫作堆,纷纷雨里毁垣颓”句一般无二;黛玉将新作的诗句教给鹦鹉,这与唐伯虎《宫词》中的“花开花落悄无人,强把新诗教鹦鹉”如出一辙;《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中,宝玉挨打后站在杏树下万分感叹,又与唐伯虎《题杏林春燕》“红杏梢头挂酒旗,绿杨枝上啭黄鹂。鸟声花影留人住,不赏东风也是痴”一模一样。

唐伯虎的情感命运与贾宝玉的结局

在中国美术史上的众多名家里,除了早夭的少年天才王希孟之外,享年54岁的唐伯虎应该是寿命最短的一位。与他同年出生的文徵明,足足活到了90岁。祝允明所写的《唐寅墓志铭》对唐伯虎的英年早逝深为惋惜:“气化英灵,大略数百岁一发钟于人,子畏得之。一旦已矣,此其痛宜如何置?有过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毁;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摈,此其冤宜如何已?”这种“气化英灵”的思想,最终为曹雪芹继承,并进一步阐述扩展,乃至归结出一套仁者秉正气、恶者秉邪气的理论来。《红楼梦》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口,表明唐伯虎、祝枝山等艺术家都是秉正、邪二气而生的。

《百美图》局部唐寅(传) 作

唐伯虎并没有世人传说中的“九个美娇娘”,更没有电影里“三笑点秋香”之说,他的感情生活并不风流。第一个妻子在他24岁时病逝。第二个妻子因“科场作弊案”离他而去另嫁别人。第三个妻子是青楼名妓沈九娘。沈九娘可谓是唐伯虎的知己,两人共同生活七年后,沈九娘因操劳过度病逝。43岁的唐伯虎从此鳏居,并在两年后皈依佛门,自号“六如居士”。

《红楼梦》第二回把贾宝玉归入“宋徽宗、唐明皇、陶潜、秦少游、唐伯虎”等才子之列,明确了二者的相似之处。贾宝玉这个荣国府中最受宠爱的正宗嫡孙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他“毁僧谤道”、不喜读四书五经、鄙视“经济学问”、同情弱者、赞成“物不平则鸣”,身边的一个个“女儿”的悲惨遭遇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抚平的创伤。最后他的真爱林黛玉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中病死,家族抄没更让他领略了人间的种种黑暗。这一切促使他选择了“避世”的道路——出家做和尚。唐伯虎与贾宝玉同样是才华横溢,他们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感情后同样选择了看破红尘。我们有理由相信,曹雪芹在塑造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时,一定是参照了唐伯虎的生平。

唐伯虎的“六如”与红楼梦的“空幻”

《金刚经》有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梦、幻、泡、影、露、电这六种物象都有一闪即逝、不可把握的属性,乃是佛家对世事无常的基本概括。唐伯虎的“六如”之号正由此而来。既然“一切有为法”皆虚幻不实、转瞬即逝,那么现世人生也就不值得留恋了。他临终写下绝笔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从表面看这是一种旷达超脱,有“视死如归”的味道,但其心中的抑郁、酸楚、悲凉还是在“只当漂流在异乡”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了。

而《红楼梦》记叙的就是一场梦。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在尘世间的温柔富贵乡中匆匆走一遭,十几年如梦幻泡影般一晃而过。荣、宁二府看似有享不尽的荣华,却摆脱不了灰飞烟灭的厄运;宝、黛情深意长,最后还是要落个生离死别;大观园里的红粉佳丽,终究逃脱不了颠沛流离、身委尘土的命运。“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第一回里,曹雪芹借跛足道人之口,唱出了发人深思的《好了歌》。功名、金银、娇妻、儿孙,这一切世人所执着追求的“色”统统是“空”的;人生世事,一切的一切最终都逃不过一个“死”。人世间纷纷扰扰的事情,只是一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唯有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才是解决人生一切问题最好的方法。

唐伯虎是曹雪芹的精神偶像

唐伯虎与曹雪芹虽然相隔了两百多年,但在遭际和性格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一生都与官场无缘,仕途失意;都是在济世“补天”之路无望后,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诗酒书画之中,并留下了传世佳作;都放浪无羁,不拘礼法,具有叛逆性格;都生活困顿,卖画为生(唐伯虎有诗云“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敦敏赠曹雪芹的诗中也说他“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怀才不遇的曹雪芹怎能不对唐伯虎的多才多艺和风流倜傥、无视权贵的性格怀有仰慕、钦敬之情呢?

当然,曹雪芹深受唐伯虎艺术成就的熏陶也绝非偶然。曹雪芹祖父曹寅,就曾在唐伯虎的故乡任苏州织造。曹寅是一位诗人兼收藏家,清人蒋景祈《瑶华集·卷五》有《临江仙·为曹子清题唐寅美人图》之词(曹子清即曹寅)。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唐伯虎的诗画在幼年曹雪芹的心灵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后来曹氏家族获罪抄家,命运把曹雪芹推向了与唐伯虎相同的凄楚而坎坷的人生之路——唐伯虎理所当然地成了曹雪芹精神上的偶像和朋友。这样看来,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的过程中深受唐伯虎的影响就不足为奇了。

俞平伯说:“《红楼梦》虽是部奇书,却也不是劈空而来的奇书。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损他底声价,反可以形成真的伟大。”而我们通过唐伯虎与《红楼梦》的考证,也更好地认识了唐伯虎这位诗、书、画都极为出色的天才艺术家。他的风流,与感情生活无关,而是才华的代言。这对于当代书画家提升人文素养、成为无愧于时代的艺术家,具有积极的典范意义。

蕉叶睡美图唐寅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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