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钟鉴先生是我国著名哲学史家和宗教学家,中央民族大学荣誉资深教授。他1957年考入北大哲学系,曾经师从冯友兰、任继愈、朱伯崑等教授。几十年来,他专研中国传统文化,硕果累累,出版专著多种。前不久,牟钟鉴先生的专著《儒道佛三教简明关系通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就本书涉及的相关问题,凤凰网专访了他。
牟钟鉴先生
人物名片
牟钟鉴,男,1939年出生,烟台市芝罘区人。1951—1957年在烟台二中读书,并以烟台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1957—1965年底,在北大哲学系攻读哲学专业本科和中国哲学史专业研究生,师从冯友兰、任继愈、朱伯崑诸教授。毕业后进入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后调入中央民族大学。现为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宗教学学科学术带头人,荣誉资深教授,是我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史家与宗教学家。其研究成果极为丰硕,主要有《 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思想研究》《中国宗教与文化》《中国道教》《走近中国精神》《儒学价值的新探索》《老子新说》《概说中国宗教与传统文化》(与吕大吉合著)《宗教·文艺·民俗》《当代中国特色宗教理论探讨》《新仁学构想》《道家和道教论稿》《中国文化的当下精神》等;主编《中华文明史·宗教卷》(十册)、《民族宗教学导论》《道教通论》《宗教与民族》(1—6辑)等;参与写作《中国哲学发展史》(1—4卷,任继愈主编)、《宗教学通论》(吕大吉主编)、《中国道教史》(任继愈主编)等。此外,还发表学术论文500多篇。主要兼职有: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中国宗教学会顾问、中国孔子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山东尼山圣源书院荣誉院长等。
牟钟鉴:中国固有的文明必须和现代文明相衔接
家天下的社会制度延续越久,就会越来越保守,变得比较陈旧,自我更新能力不足。
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他的本意并不是说老百姓衣食住行这种生存的需求是不好,但是不要过度。
文化交流的过程背后不能有政治、军事力量过分的介入,否则它就被扭曲。我强加给你,把你的文化给消灭,用我的文化取而代之,没有融合,那不行。
儒家是一种动力系统,强调社会参与;道家是一种调控系统,人有了焦虑,他可以做自我调适,有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三纲和五常不是一回事,它具有时代性。所谓时代性,就是它是属于变道,不是常道。
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的糟粕,就是君主专制传统。
儒家本来就不是一个宗教团体,从来不重视发展多少教徒,儒学希望给社会各个领域提供一些基本的道德价值和道德规范,它并不重视具体的设计。
儒家得有一种人格的感召力,得有儒者的气象,没有这个,光靠语言和几本书是不行的。
牟钟鉴:《儒道佛三教关系简明通史》
研究宗教缘起
从唯物主义到“唯心主义”
凤凰网:我看过您写的一篇很长的文章,说述自己的学术历程求学的过程。您为什么会从事宗教研究?
牟钟鉴:1957年我考入北大,新生不划右派,但要参加反右。9月份右派基本上都划定了,我们系也打了右派,有些右派很年轻,我心里觉得有点过分。有一个右派刘国瑞由于有病住院降班到我们年级,是白族,我很同情他,觉得他朴实,成为好朋友,后来下放到大兴劳动,我给他很多照顾,所以他对我一直很感谢,毕业去四川工作,后来还给我写过信。
我当时对反右不是很积极,但是学习很努力,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经典著作。当时,我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提的提纲》,《<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还有恩格斯《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终结》,《反杜林论》很有兴趣。我对列宁的《哲学笔记》有兴趣,对列宁的《唯物论和经验批判论》没有兴趣。我当时觉得,列宁有一些提法有一点绝对化,太强调阶级斗争和无产专政,但当时也不敢说。
我不是冯友兰先生的嫡传弟子。任继愈先生是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冯先生是教研室主任,负责指导我和另外几位研究生。做研究生三年里,我经常到他家里去,他有针对性的给我们做指导。
我们那时在大学里学习,动不动就来运动,根本放不下一张安静书桌。反右之后又是大跃进,造成大饥荒,后来又经过“反右倾”、“四清”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每一次运动,对知识分子都是摧残。我觉得自己搞不了政治,也做不了商业,就喜欢做点学术。学术和政治要有一定的距离,不能脱离也不能混淆,不能以一个标准要求:政治往往是以利害作为第一位的,而学术是以是非作为第一位的,必须要有是非。
凤凰网:马克思强调唯物主义,认为宗教是唯心主义,两者根本就是对立的。
牟钟鉴:是的。当时苏联日丹诺夫关于哲学史的定义,说: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就是唯物主义在斗争中不断发展的历史。这是金口玉律,谁敢反对? 1958年大跃进,成立人民公社,讲一大二公,我们在大兴劳动。当时有一个中农跟我说:老牟,这一套不行。我说什么行?他说:包产到户。我说您千万别对外讲,您一讲就挨批判了。后来我们回来了,虽然也吃不饱,没有油水,但是每月有33斤粮食。三年困难时期我有高兴的一面,不搞运动了,不搞劳动了,可以读点书。1962年我考上了研究生,读到1965年毕业。前边没赶上反右斗争(新生不划右派),后边没赶上文化大革命,好不容易在北大读了八年书,我感到很庆幸。
以前中国没有宗教学,毛泽东1963年有批示,要研究世界三大宗教,这才在1964年成立世界宗教研究所。当时,任继愈先生是所长,我是他的学生,1966年初分配工作到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宗教研究所,后来归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去了没两个月,我们学部就开始搞“文化大革命”。我生于一个小康之家,属于那种很温和的性格。我1965年在北大入党时要改造,切掉小资的尾巴。这种改造之后,我在“文革”初期很积极。后来搞清查运动,我在干校一边劳动改造,一边挨批判。从那以后,我开始反省,成熟起来,我又回归了自我。
直到1979年在昆明举行宗教学研究规划会议之后,宗教学才在中国兴起。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对宗教有偏见,缺乏知识,受科学主义影响,总是说它不科学,看不到它的心理和道德功能。所以,在中国研究宗教学比较难,但是我愿意做,我觉得很有意义,有益于社会稳定和文化繁荣。到改革开放前期的80年代初,我开始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走自己的学术之路。我选择的是文化改良主义道路,贯通古今,融合中西。
除了搞儒学研究,我又搞宗教学。我在这个领域坚持我自己的见解。我现在不管别人怎么样,只要请我去讲,我一定讲我自己的观点,对得住我的良心,也能促进民族团结、宗教和睦。
儒家经世济用
儒家要把“仁”放在第一位
凤凰网:《儒道佛三教简明关系通史》里面说到,中国的三教是以儒家为主,道、佛两家为两翼。我觉得,儒家里面有非常可贵的一面,就是从道不从君,像明代的大臣那种大无畏的精神,那种以道抗势的气概,这种传统最可贵。像黄宗羲,他在《明夷待访录》里面大骂皇帝。这一路的精神脉络,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还是有的,但是这两千年来相对比较弱。但是,现在搞新儒学的人很少讲这个,有人提出一套很高蹈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理想,然后自认为很高明。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牟钟鉴:我觉得,在历史上,这种传统曾经起过极好的作用,唐代就做得比较好。历史证明,如果真正按照孔孟之道的精华去做,可以把国家建设得非常好。但是我认为,家天下的社会制度延续越久,就会越来越保守,变得比较陈旧,自我更新能力不足。所以到了后来,程朱理学一统天下。到明代,王阳明心学讲个性解放,始终没有被统治者纳为国家级的意识形态。清代是满族入关,统治者要巩固这个制度,他不可能让以前那些带有活力的儒家思想迸发出来。因此,清代大兴文字狱,知识精英们都去搞汉学、考据学,根本都不愿意和这一脉思想沾边儿了,因为弄不好就要出问题。
所以,这个制度从创立之后就越来越腐朽,使得国家衰弱下来。而儒学本身在这种制度的扭曲下,其生命力也在萎缩。像黄宗羲一类很有思想的人属于支流,属于边缘化的。我曾对学生讲,现代的很多理念来自西方,但不一定我们中国就没有,黄宗羲并不是靠吸收西方的思想而写出《明夷待访录》,他是在我们自己的文化里面生出来的。他那个设计,按照我的老师冯友兰讲,就是现代的君主开明政治,他那个学校就相当于议会,他不说没有君,但是对君要有极大的限制,这类似于英国,有个女皇,但是议会首相起绝大的作用。但是,黄宗羲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做不到,所以我觉得儒家自身也应该好好检讨。
近代以后,那些新儒家基本上属于学院式的学者,起不到实际的作用。应该说,他们的思想是相当不错的,但遇到一个社会转型的时候,往往是激进派像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的声音特别大,而新儒家是属于建设性的。当时的中国,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以后,孙中山领导北伐很成功,但不久就去世了。如果孙中山活着,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以后就是军阀混战,不久蒋介石基本统一中国。从1927年到1937年,中国处在一个上升期。但日本又打进来了,1937年七七事变,中国实行全面抗日战争,救危存亡第一位的,哪还顾得上内部建设呢?抗日刚胜利以后,国共打内战……。新中国成立,中华民族获得独立解放,在经济、国防建设上取得重大成就。但又受苏联模式影响,过度强调阶级斗争,对儒家持排斥态度。历史就不允许中国人有充分的机会,把儒家一些好的理念用在治国理政上。但这只是早晚的事,我不认为儒家的东西只能是说说。
凤凰网:您强调了荀子和韩非子的不同。一般认为,荀子是法儒,而韩非子是法家。具体说,他们的区别在哪里?
牟钟鉴:不一样。荀子是韩非子的老师,但是这个老师管不了学生,学生从不同的方面去发挥,他也没有办法。后世对荀子的评价和研究,我认为有一点不公道,荀子被贬低了。实际上,汉代真正起作用的是荀子的礼学,很多大儒都是荀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汉代礼学很发达,包含了德,包含了法,是礼主法辅。而韩非是以法为教,反对德礼。
凤凰网:您说到,宋代的思想、文化、艺术都达到了君主制的最高峰。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但是,《儒道佛三教关系简明通史》里面说到,宋明理学中的存天理灭人欲,对人过分的束缚,其实不符合孔子思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
牟钟鉴:我考虑过,这主要是出于统治阶级、君主专制制度的需要,统治者必须考虑,选择什么样的学说有利于统治的稳定和延续。有一些带有批判性的,个性很强的思想,统治者就禁止。除此以外,我认为宋明理学内在的理论有缺陷。钱穆先生写的《朱子新学案》里边强调朱熹论孔子那个“仁”,好极了!“仁”是什么?就是爱护生命,这正好符合《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强调生命的重要性,生命的价值,这非常好。可惜的是,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他的本意并不是说老百姓衣食住行这种生存的需求是不好,但是不要过度,因为当时生产力比较低下,您一味要求吃得特别好,穿得特别好,住得特别好,这就叫人欲过度了。朱熹的本意并不是要压制老百姓,而是为了约束权贵。宋代文化确实繁荣,主要是君主权力受到有效制约,文化政策比较宽松。
但是,朱熹这个理论的一个先天缺陷,就是没有把“仁”放在第一位,而是把“理”放在最上面。这个“理”,容易变成一种被固化的规范,有利于统治阶级。朱熹的思想在他生前并不被重用,作为伪学受到打击。到元代的时候,他的《四书集注》才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课本。从那以后,统治阶级还是觉得理学好,到明代的时候觉得心学不行,因为心学强调个性。到了清代以后,统治者就把理学里边的“仁”给取消了。孔子的思想叫仁礼之学,以仁为内在的生命,以“礼”为外在的表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礼乐制度都建立在仁爱的基础上,您得有这份仁爱的情感,但是到清代,仁没有了,天理还有,这个“理”就变成了戴震讲的“以理杀人”那个“理”。“理”实际上就是“礼”理论的表现,礼与理是互通的。所以,鲁迅批判礼教吃人,就是因为没有“仁”了。
凤凰网:君主行使权力的时候,可能用的是法家的帝王术,但是意识形态方面,可能还是有儒家的成分。
牟钟鉴:孔子讲“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不能“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但是他不否定法的重要性。我在韩国开会的时候,有一位专家金忠烈提出,中华法系有一个特点, “礼”是一半法、一半德,它是个软性的管理,它又不仅仅是道德,它对人有一种约束作用,是情理兼俱的。所以它就叫“德主刑辅”,要以道德教化为主,同时必须得有法律,儒家历代都不隐讳这一点。
佛教融入中国
文化融合不能有政治和军事的强制
凤凰网:按照一些学者的观点,佛教从汉代传入,到宋代的时候深入民间,从僧人和文人(比如佛印和苏东坡)之间的诗词唱和可以看得出来。这种印度文化跟中国本土的文化融合,用了一千多年时间。但是,西方现代文明对中国的冲击,到现在也才一两百年。如果以长时段来观察的话,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比较正常?。
牟钟鉴:佛教进入中国,到宋代深入民间,影响力就非常大了。至少到唐代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儒、道、佛三足鼎立。外来的佛教文化中国化了,出现了中国特色的宗派——禅宗。我感觉到,这一过程的背后不能有政治、军事力量过分的介入,否则它就被扭曲。我强加给您,把您的文化给消灭,用我的文化取而代之,没有融合,那不行。
另外我还感觉到,文化的融合,需要双方的学者共同努力。比如,达摩从印度来到中国弘扬佛法,西域僧人鸠摩罗什先在甘肃凉州,后来在长安待了很多年,培养了道生、僧叡、道融、僧肇等著名弟子,他们一起翻译佛经。另外,唐代还有玄奘取经。佛教从发祥开始就是请进来的,不是打进来的,这才有了不同文化之间的高度融合。
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在翻译中用了大量的中国话语,尤其是道家的更多,因为道家更接近于佛教的抽象思维。从鸠摩罗什译经到玄奘译经,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中国人开始消化它了。以后,再从国家政权的宗教管理上给予认可,然后佛教深入民间。以前中国佛教史老是讲《高僧传》,是,必须有高僧,但是,你不变成一个民间的佛教,它不可能深入到老百姓里面去。宋代民间佛教已经很发达了,民间道教也很发达了,它都深入到老百姓里面去,这样就开始流行因果报应。为什么佛教有它的空间?为什么道教有它的空间?儒学看来无所不包,为什么还必须有佛教、有道教呢?因为它有缺陷。
孔子有一句话叫,“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不回答人死后的问题,鬼神的问题他不回答,老百姓不满意,因为中国老百姓有两个问题是光靠科学、光靠礼教解决不了的。一个问题是,我的命运自己掌握不住,怎么回事?是不是由神支配?再一个就是生死问题,人死以后灵魂怎么安顿。咱们中国传统的观念是死了之后到阴间去了,做好事即得好报,做坏事即得坏报。但在现实中,老百姓一看不是那么回事,有的好人倒霉,有的坏人还得意还发达,这怎么回事?佛教讲三世因果,给你做了一个圆满的答案,好人倒霉是你上世做坏事,坏人得意是因为你上世做好事,你现在做坏事,你下世得恶报,报应有早、有迟,赶快做好事,后世便会得好报。道教祭拜各路神仙,可以为百姓祈福消灾,同时重视养生和医学,有其存在的空间。
多数老百姓从此以后就觉得,三世因果的答案是最好的。所以,你看看宋以后,特别是明清小说里,都讲三世因果,所以它在下层很流行,佛教一下成了一个全国性的宗教。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都是局部的,基督教在汉族和少数民族都有信众。伊斯兰教基本是少数民族宗教,藏传佛教也是少数民族宗教。但是,汉传佛教是普遍性的,这就是它厉害的地方——它满足了广大民众在生死上的需求。
所以说,有时候我们看问题,只说西方科学发达,非常好,但是不能搞科学主义,只用这一个标准来衡量,宗教不科学,所以就不行。宗教是心理问题,不是认知问题。西方人讲科学,同时把对来世的期望寄托于基督教。
凤凰网:以逻辑体系而论、惠施、公孙龙等名家都是讲逻辑的,佛教有因明学,这也是逻辑。为什么这些逻辑体系没有被运用到古人的学术研究中,促进科学的发展?
牟钟鉴:佛教逻辑最强的是唯识法相宗,它和佛教别的宗派不一样,禅宗就不立文字或逻辑体系。完全讲体悟,比如打你一巴掌,敲你一棍子,那叫棒喝。所以我感觉到中国的文化和西方的分野,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开始了。
古代名家辩论的过程里边有逻辑,除惠施、公孙龙以外,《墨子》里面有六篇属于《墨经》,逻辑体系极为严密,而且和西方的逻辑不一样。世界的逻辑,一个是古希腊的形式逻辑体系,一个是印度佛教的因明逻辑体系,一个是中国墨子的类比逻辑体系,但没发展起来。荀子里边也讲逻辑,讲名和实的关系,对先秦名家有评说,但是都没有发展为完整意义上的逻辑学。为什么?我感觉和中国文化的特点有关系,它比较强调体悟、觉悟,不太重视语言文字的表述,怎么做到更准确?它不太懂。这和儒家有关系。另外我觉得,孔子讲名实关系,名实相符,有逻辑思想,但重点却在启发、解悟。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他觉得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好的、真正的、永恒的东西,这也有道理。到了魏晋时期,叫言不尽意,意在言外。
所以中国形成一个传统,就是不太看重文字语言。文字语言重不重要?它就等于是过河的桥,我通过这个桥过了河,就可以把桥拆了,它只是一个工具。以前,《墨经》历来都不受重视,一直到了近代,受了西方的刺激以后,中国的逻辑学研究才开始发展起来,《墨经》也受到重视。也有人研究名家。我觉得,现代您不讲逻辑不行。
有人说中国只有技术,没有科学,我不赞成,中国也有科学。但是西方现代的实验科学走在前头,它必须有严密的理论体系。我觉得,咱们一方面不要看轻自己,就按费孝通讲的,要文化自觉,不要自卑,我们有非常好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们要以一个平和、开放的心态,学习西方好的东西。
道家自我调适
道家富有想象力,追求心灵自由
凤凰网:秦晖先生有一篇长文,就是讲儒表之下的法道互补。您怎么看待儒表法里?
牟钟鉴:有人说,到了东汉章帝以后,统治者的手段是“王霸道杂之”,而且是阳儒阴法,我对这后一个观点持有一定的异议,好像儒家只是一个表面的、口头的应付人的东西。如果单纯是这样的话,这个国家不会长期稳定。如果专用法家来治理国家,那就是秦始皇,他就是唯法主义,暴虐无道,二世而亡。任何一个国家单靠法制,没有一种思想信仰来支撑社会的道德,没有一种思想来缓和统治者与老百姓之间的关系,适当地照顾老百姓的利益,都不可能持久。比如说,西方法治很完备,警察都是现代化的,这很重要,但是它还有一个支撑社会道德的基督教。在中国,代替基督教的就是儒家的思想,它有道德教化的作用,使得一些君主想到民为邦本,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他就在心里有警觉,不可过度压榨老百姓。
为什么大一统的君主制延续那么久?咱们不要以为这个制度就是君主发号施令,它还有一套御史台制度,有一套监察制度。而且宰相也好,相国也好,实际上就是一些有学问、有儒家理念的人,他们掌握政府日常的工作。他们必须注意,怎样减轻农民的负担,怎样发展农业生产……单靠法律去惩罚,您不听我的我就叫您坐监狱,这种统治不会持久。
凤凰网:秦晖先生对道家有非常严厉的批判,因为庄子在世的时候,面对权力的凌辱,庄子不但不把它视为一种耻辱进而去反抗,反而用一种很超脱,很潇洒的姿态去面对。我之前看《庄子》的时候感觉,作为一种弱者的哲学,它在个人落难或不如意时自我安慰、自我慰藉还是有效的。您怎么看?
牟钟鉴:我不赞成把道家简单化地贬低,有人说道家培养奴性,因为它讲无为,这只是一方面。道家从老子开始,就批判贪婪的统治者是强盗头子,庄子更厉害了,它讲“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老庄以后的道家,形成了这么几个派别:一个叫隐逸派,我不和政治同流合污,我在山林里,这些人是消极的。还有一个批判派,高峰就是明代的泰州学派,李贽是其中之一,他们很多思想都来自道家,具有道家的批判意识。还有黄老派,儒道结合,讲与民休息。还有一派强调贵生、养生、炼丹,叫做神仙派,就是道教。这几大派都不一样,因此,对道家要做具体分析,道家不是简单的消极。另外,道家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影响超过儒家,这个必须要给予肯定,因为它富有想象力,追求心灵的自由,自得逍遥。
庄子强调心灵的自由,和西方追求行为的自由不是一回事。西方在宪法里规定,公民有游行、集会、结社、言论自由,这些都是行为自由,您有了行为自由以后,你有没有心灵自由不一定,心灵自由靠自己去争取,通过自己在哲学、文学、历史各方面的修养,来扩大自己的精神空间。
所以我觉得,对道家要做全方位的分析。还有一点,儒家是一种动力系统,强调社会参与;道家是一种调控系统,人有了焦虑,他可以做自我调适,有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人很需要这种安慰,不能什么事情都到法院去解决,有好多问题是需要靠自我心理的调适,你要想得开,你要放得下,道家和佛教都可以给您这种调适。
我认识两位比我年纪大的学者,一位是社科院前副院长李慎之,还有一位学者余敦康,他们都曾经被打成右派。他们被打右派期间,都是靠读老庄挺过来的。你说他们不应该读老庄,那会儿就应该去抗争,杀脑袋也不怕。但是,你得想想当时的环境。李慎之跟我讲过,他为什么要读老庄?一个想法就是,我可以暂时放下这个事,克服那种冤屈带来的焦躁,您会想到,这可能是整个的大环境所迫,暂时解决不了。另外,老子讲福祸转化,他说总有一天还会转化,最后他等来了转机,而且右派平反了,你能说道家不好吗?你能要求他们这些人团结起来,然后就起来反抗吗?当时有50万右派,也有死掉的,我觉得挺过来的人有了这个经历以后,能够发挥更好的作用。道家讲的柔,是韧性,生命要有弹性,不能光有刚性。一个玻璃可以被一块石头打碎,你去打一个弹簧床试试,你去打一个棉花试试。比如说,你但凡受点欺负,就起来怒气冲冲地去拼,这种做法未必最好。我要有理、有利、有节,该退让的时候退让,要创造更好的环境,逐步解决问题,这是一种智慧。
凤凰网:您这段话让我想起五代时的冯道,他经历了四朝,侍奉过大约十位皇帝,一直身居高位。但他从来没有骄奢淫逸,给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同时代的人都称赞冯道,但后世的欧阳修、王夫之、范文澜等人都批判冯道,您怎么看?
牟钟鉴:我对冯道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得到的印象是负面的评价多。中国从古代强调孔子所说的“忠”,这不是简单的忠君,而是说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利益,我要向皇帝提出批评而不是阿谀奉承,敢于这样做才算是真正的忠。如果在重大的问题上他不坚持原则,而是单纯为了自己长期的做官,那就不值得表扬。
比如欧阳修、范仲淹等忠臣,在一生里都被贬过,就是因为和皇帝有矛盾,敢于直谏,不受奸臣小人的约束。假如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官位去讨好上级,就不值得太多的赞扬,关键是看他做了什么。
专制主义是糟粕
三纲可以抛弃,五常仍然需要
凤凰网:《儒道佛三角关系简明通史》强调,孔子和孟子有“民为贵,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到汉代,汉儒为了取得独尊的地位,搞三纲五常,特别是《白虎通》,这个不是孔孟的。儒家的民本思想跟杨朱的学说,以及现在西方的个人主义是有结合点。所谓的汉承秦制,实际上,中国秦代以降的君主制,主要核心成型于汉代,个人就完全被淹没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牟钟鉴:我这里边特别要辨清楚一个问题,三纲和五常不是一回事,它具有时代性。所谓时代性,就是它是属于变道,不是常道。在君主专制制度的历史条件下,必然要提倡三纲,它和五常结合的结果,就把五常(常道)中的平等性淡化了,这样,就加强了它的专制主义,一直延续到清代。应该说,它在历史上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使得中国宗法等级社会相当稳定持久,虽然也有改朝换代,但只是换了个姓,换了个家族,但这个家天下一直延续下来了。也就是说,它不是顾炎武担心的亡天下,把国家和天下分开了。
这个问题到了近现代以后就很尖锐了,三纲过时了。我们党也提出来建设民主法制社会,这不分西方和东方,这是共同的需要,人人都要平等,有自由、有人权,要建设一个现代社会,具体制度的特色可以不同,道路是不一样的,不能完全照搬西方,但是这些普遍性的文明理念必须得有。因此,到了近代以后,三纲成为一种障碍。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仔细看看当初那些文化激进人物所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三纲,但有时候人们分不清,把五常也给丢了,这也不行。中国转型比较难,难就难在这个地方。 一个是对自己的传统必须反省,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第二,中国又要面向现代文明,要使固有的文明和整个现代文明相衔接,这个我们做了,现在还没有最后完成。第三,现代西方文明又面临新的危机,有人提了“后现代”,这也是一个挑战。面对这三重挑战,怎么解决更好?我觉得,我们要总结历史经验。特别是近代以来,面临着西方文化的冲击,出现了全盘西化的主张,这不行,为什么?咱们是家族本位、家国本位,是道德文化;西方的核心是功利主义下面的个人主义。完全靠西方的那种个人主义也不行,因为那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就是这个社会太功利,道德滑坡,个人主义扩大一点就是单边主义、霸权主义,实际上,这都是个人主义的放大,弄得整个世界不安宁,西方自己也面临着转型问题,比如难民问题,您怎么对待?
所以,最好是中西结合,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谈得最多的就是民国年间那些新儒家,就是想从他们那里吸取一点智慧。
凤凰网:中国的皇权专制过于强大,皇权一直凌驾于宗教之上,凌驾于一切之上,这严重制约了中国思想的发展,也扼杀了社会活力和个人的创造力,您怎么看?
牟钟鉴:这个问题当然非常重要,我就想说两点。第一,有人说,历代的皇权把儒释道都控制了,变成它维持统治、加强专制的工具,这也有失公允。因为历代的儒释道,特别是儒家,出了一批批判现实的思想家,历代不乏其人。比如,汉代的董仲舒就强调天人感应,君主如果不好,上天就要发怒,现实中就会出现天灾,灾疫,还有日食、月食等等,因为你是天子,所以你要注意了。
除此以外,儒家的思想有一部分是儒家忠臣直接的批判,批判的下场往往是倒霉。古代的君不是最高的,上面有个天,这个天和西方的上帝不一样,这个天是至上神,西方的上帝是绝对唯一神,至上神下面还有各种各样的很多神来辅佐他。因此我感觉到,皇权并没有完全控制宗教。
第二条,我赞成你说的,如果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和糟粕,当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分析,精华我比较赞赏的就是五常八德——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可以做一些检讨和新的解释,但它们的基本内涵具有普遍性,今天的社会还需要诚信为本,市场经济也离不开诚信为本。仁者爱人,要有社会正义,要见义勇为,“礼”,文明礼貌,你离得开吗?“智”就不用说了。
但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的糟粕,就是君主专制传统。虽然现在没有君了,不讲君为臣纲了,但有时候在干群关系上,仍然自觉不自觉地还有这种思想的影响存在,这是最大的问题。至于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早就没了,现在是“妻为夫纲,子为父纲”,这是一种恢谐的说法。
我觉得,中国专制主义的流毒太深了,我们恰恰对这个问题反思不够。现在有一些批判派,认为一切都是因为中国文化不好,泼脏水时连孩子也泼出去,这是我非常反对的。这样做打击面过宽,你分不清精华与糟粕的话,就不得人心,也做不好。我们应该集中力量批判君主专制主义及其毒害,分析它的现实表现在哪里,怎么去克服,然后中国才能迈向现代化。
凤凰网:在这一点上,台湾的经验值得借鉴。
牟钟鉴:是,我到台湾去了多次,包括国民党都做了深刻的反省。第一,他们没有文化大革命,对传统文化很尊重。第二,可以自由地批判专制主义,讨论这糟粕为什么不易抛弃?该取取,该弃弃。我主张,把科学与民主变成一种精神,能体现在我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包括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上。就是要有分析,有争鸣。西方都好吗?都不好吗?现在都混在一起了。
凤凰网:怎么铲除中国专制主义的流毒?
牟钟鉴:我觉得现在有两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一个是专制主义的毒害,这是最大的糟粕,它在现实生活有影响。第二,它影响的一个高潮就是“文化大革命”,我们付出代价太大了,这不是个人的问题。为了不重复它,更好地走向现代社会,我们要好好总结“文化大革命”的教训,要好好清理专制主义的糟粕,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很沉重的任务,学者要去推动。
凤凰网:在清理专制主义的过程中,《儒道佛三角关系简明通史》讲到的儒释道三家传统的思想里面,有哪些资源我们可以把它发扬光大?有哪些内容能够在铲除专制主义里面起到作用?
牟钟鉴:我觉得三家都有很多资源。比如儒家里特别强调民本主义,虽然它和民主不相同,但完全是相通的。民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因素,民生是要放在第一位的。道家的老子特别强调无为而治,意思不是不作为,而是强调在上者无为,就是把人用好,把各方面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靠大家的力量来做事情,而不是什么事都亲自去干。老子这一点和现代民主也是相通的。
全世界学说里边讲平等讲得最充分的就是佛教,不仅众生平等,佛也不比众生高多少,这个资源也可以加以发挥。我们要充分发掘利用这些丰富的思想资源,然后做出创造性的诠释。我还希望我们一代一代的学者接着做下去,因为中国的事情太着急了也不行,得有一批仁人志士不断地去做。我希望更年轻的学者能够有这种志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且要知行合一,如果你做不到,就说明你没真懂,没有领会精神,你只具有工具理性,而不是价值理性。
在古代,最受人诟病的就是伪道学,所以李贽对此有严厉的批判,他说,得有一颗童心,返璞归真,一直保持。
凤凰网:有人批判说,儒家一直想制约皇权,但是一直没有做到。比如说董仲舒,他想用天人感应来制约皇权,结果被人举报,差点连连脑袋都保不住。看起来,唐代、宋代有制度可以制约皇帝,但在实际的政治运行中,皇帝还是最高的主宰,他还是可以从技术上操纵,皇权实际上没有真正得到制约。从这个角度来说,儒家拙于制度设计,您怎么看?
牟钟鉴:我觉得这受制于历史条件。因为中国长期是两个社会,一个是农业社会,小农经济需要有一个大权威。再一个是家族社会,每个家族有一个家长,这是基础,所以上面也有一个君,国家是家庭和家族的放大,君是家长的放大。最值得赞扬的是唐代贞观之治,魏征是李建成的手下,但最受李世民重用,魏征敢于不断地给李世民提非常尖锐的批评意见。
还有,宋代的皇帝不太专制,皇帝有意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一个人发号施令说了算。明代的时候,朱元璋是一个专制主义者。现在是工业化、商业化社会,我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定要建设民主、法制,这很早就提倡了,要怎么样把它落实,把它推动,这是我们今天要做的。
海外新儒家和大陆儒学
大陆很多学者没达到海外新儒家的高度
凤凰网:您提出,在入世的方面,是中国的儒家起到了一个很大的作用;在安顿生命的方面,道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人死了之后灵魂的走向方面,佛家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三者一结合,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您强调,西方的学术进来以后,中国按照西方学术的科目,分割出哲学、伦理学、历史学等等,如此一来,中国原来完整的学术体系就被肢解。那么,我们如何进行这种文化上的沟通?怎么样找到一种共同的语言,大家都能接受,然后都能理解?
牟钟鉴:我觉得冯友兰先生是个榜样。因为中国的哲学,中国思想的体悟,就是人的体会、觉悟,这方面的成分比较大,不是全靠说。但是西方哲学主流是理性主义,要把道理说清楚,辨明析理,有严密的逻辑体系,这是西方的好处。但是在分析中国思想的时候,我觉得一定要有中国话语,所以我不赞成我们现在支离破碎的学科划分,似乎文学就是文学,历史就是文学,哲学就是哲学。其实,中国的学术传统是文史哲不分家。
古代的经史子集是四部,它的图书要归类。实际从学问上是有几个大的类别,一个叫义理之学,一个叫做训诂之学,就是考据文字这些方面。还有一个辞章之学,偏重于文学方面。它们之间内部联系很密切,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大学的学科设置上,按照儒释道完整地进行?比如儒家研究,道家道教研究,佛教研究,按这个就行了。你不要去把它都按照西方学科分类,纳不进去。
我到台湾后发现,人家那个经学研究,把《诗经》就作为“经”,不是像大陆一样作为文学。咱们必须采用西方的方法,同时不要丢掉中国人的话语。您看我这本书,实际上受了西方哲学方法的影响,但是主要的话语还是中国的,我尽可能地做到这一点。
凤凰网:《儒道佛三角关系简明通史》里面也浓笔重彩地写到了海外的新儒家,其中有三个人都是熊十力的弟子: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加上张君劢,他们在1958年元旦发表过一个《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回头看,我觉得这几位海外新儒家特别让人敬佩,当时在大陆搞反右,政治运动不断,他们有这种文化的自觉,而且,徐复观、张君劢,包括牟宗三,他们对中国专制主义,对法家都有非常严厉的批判。您怎么看?
牟钟鉴:海外新儒家,我仅仅接触过牟宗三,我在香港见过他两次,而且还一起合影。我感觉到,他们真正本着对中华民族真挚的热爱,从事自己的学术创造。他们了解西方文化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对于中国文化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也比较清楚。我从心里头敬佩这些人。我为什么敬佩?除了大陆那会在搞“文革”等运动以外,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已经到了低潮时期,在没人看得起的情况下,他们还很清醒,这就不简单,而他们的坚持又不是一种文化上的民族主义。
牟宗三翻译了康德三大批判,唐君毅、徐复观这些人,头脑清醒极了。所以我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大陆很多学者没达到他们这个高度。因为大陆起步太晚,人家那个底子打好了,有很丰厚的传统文化积累,我们还很欠缺,再加上我们的学术环境还不够宽松,所以这些方面,我觉得需要我们继续努力。我很尊重他们,但是不迷信他们,坦率说,牟宗三有些观点我有批评。
凤凰网:但是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现在有很多国内做儒学的人,他们对海外新儒家好像不是很看得上。对这一块现象,我不知道您怎么评判?
牟钟鉴:我觉得可以理解,因为我们是大陆,是儒学的故土。但是不要忘了,那些人是从大陆出去的。国民党如果没有带走一批第一流的人才和学者,台湾不会有今天。大陆经历了文革以后,传统文化研究就慢了一些。直到最近这些年,才对中国传统文化正面评价。这个大环境,怎么可能会成长出来具有远见卓识,眼界开阔的学者?我50年代在北京大学上学的时候,中国传统文化也是不值一提的,我的老师冯友兰到曲阜给孔子鞠了一个躬,回来就挨批。那会儿都是那个状态,“文革”就不用说了,这是大环境。
另外,近些年我们很多学者为振兴与创新儒学在认真地做事情,但声音不像有一部分人传播得那么广。大陆现在有一批像蒋庆那样的人搞政治儒学,声音特别大,好像大陆儒学是他们代表的,要把它宗教化,要把它孔教化政治化。对此,我是不赞成的。我和蒋庆很早就认识,他原来是深圳党校的,我觉得他们的路子走得不对。儒家本来就不是一个宗教团体,从来不重视发展多少教徒,儒学希望给社会各个领域提供一些基本的道德价值和道德规范,它并不重视具体的设计。但是,蒋庆等人想让儒家变成一个团体,掌握国家的文教事业。那么,这个团体谁当会长?如果会长的观念不符合儒教的理念怎么办?还有一个组织纪律问题……我反对把儒学变成儒教,像当初康有为要搞孔教一样,我觉得这是一种幻想,一种空想。
学问要融进生命
真正的知识分子,今天不要再说假话了
凤凰网:很多知识人认为,您的老师冯友兰在文革中没有气节,您怎么看?
牟钟鉴:我在冯先生身边八年,我得替冯先生辩护。冯友兰是不是圣人?不是,但我仍然认为他是君子,他有没有缺点?有很多,特别是在文革中,在老年的时候,他说了一些假话。
他的女儿钟璞为她父亲写了许多文章,讲了文革中一些真实情况。批林批孔一来,冯先生一看这个形势熬不过去,他不得不违心地写了几篇批孔文章。毛泽东对他和翦伯赞有保护的意思,就写了个批语:冯友兰是讲唯心主义的,要了解唯心主义还要去请教冯友兰;翦伯赞是研究帝王将相的,您要了解它还要请教翦伯赞,对知识分子人格要尊重。冯先生原来在北大住牛棚劳动,毛泽东批示之后马上就把他释放回家了。后来他慢慢恢复了,就开始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写了150万字。改革开放的时候他80多岁,到他1990年95岁去世,写了将近200万字的著作,还有一些单篇的文章。而且他的《三松堂全集》里边收入了他检讨检查的文章。
在“文革”中,他如此而已,他只是为了能够活下来,因为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文革”一结束他就写了一本《三松堂自序》,在里边批判自己“没有修辞立其诚”。“文革”里有多少人说假话或者陷害别人?“文革”以后有几个人出来做自我检查?所以我觉得对冯先生要有同情的理解,可以批评他,但是他能够做自我解剖,就值得肯定。海外很多人对冯先生非议很多,我写过一篇文章,叫《试论“冯友兰现象”》做解释,包括刘述先等港台的很多学者说我写得最公道。我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演讲的题目是《冯友兰晚年的自我反省与突破》,讲完以后他们觉得有道理。
冯先生是解放以后挨批判最多的学者,但没有因此而不讲话,而且尽可能地写东西,写了就挨批。今天回过头来看的话,冯先生以“三史六书”构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真正了不起!当代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我就佩服两个人,到今天别人没法比:一个是冯友兰,再一个就是费孝通。费孝通不仅是一个纯粹的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他还是一个大哲学家,被打成右派20年,他有文化自觉,到晚年的时候提出多元一体格局。冯先生没打成右派,他是为哲学而生的人,哲学史写完了,他说不用给我治病了——他不是为了个人苟延残喘。
我感觉到,对冯先生一定要全面地看,在那个环境下,有几个人不说假话?甚至说了假话都不知道是假的。当时我们讲唯心、唯物对立,那是西方哲学史,套中国哲学根本套不上,中国哲学主流讲生命哲学,不是唯心、唯物的问题。老子的道,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争论多年争论不清楚。当时我就开始怀疑,但不敢越雷池一步。经历“文革”以后,头脑比较清楚了。所以我觉得,真正的知识分子,今天不要再说假话了。但是,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你应该理解他。我觉得,冯先生唯一的错误就是写了两篇文章批林批孔,后来毛泽东挺高兴,一看冯友兰果然变了,我批冯还没白批,完了之后报纸还刊登了。其实冯先生没有变,如果有变,也是在有条件时真正想通以后才写。至今,冯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在西方仍然是影响最大的史书。
凤凰网:对于几年前出现的郑家栋的事件,您怎么看?
牟钟鉴:郑家栋和我是多年的朋友,我最了解,这件事使我大吃一惊。郑家栋评职称的时候,他受到一些非难,我替他说过公道话,郑家栋对我很感激。他的儒学研究在国内外已有较大影响,我未曾想他会去做违法的事。后来我翻看他的文章,发现他1995年的论文,就说儒学已经不再能够教化人心,不再能够能够铸造人生价值了,它是属于学院中的一种专业。所以,他的人格与学问是分离的。后来我感到非常的伤心,我感到很可惜,他本来是挺有才干的一个人。
凤凰网:我感觉,儒家的道德感召力,来自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令人敬佩,就因为他坚持了这一点。
牟钟鉴:是的,儒家得有一种人格的感召力,你得有儒者的气象,没有这个,光靠语言和几本书是不行的。我觉得,这对所有的学者都是一个考验,在学术领域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创见,才能对国家有利。如果社会只有一个声音,都是当官的说了才算数那不好,必须得有社会科学院、大学,学者应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提供一些有真知灼见的,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发挥智库的作用,学者应该拿出一些重要的成果,来丰富人们的思想,这也是政界所需要的。
凤凰网:儒学是一门需要实践的学问,我觉得,如果你自称新儒家,就要以儒学来安身立命,你就应该有儒家的气度和风骨。
牟钟鉴:我最近不是提倡君子“六有”吗?第一,有仁义,立人之基;第二,有涵养,美人之性;第三,有操守,挺人之脊,就是挺着脊梁来做人;第四,有容量,扩人之胸;第五,有坦诚,存人之真,做真人不做假人,不做两面人;第六,有担当,尽人之责。
我提这六条,不是说我全能做得到,这是我的座右铭,我得努力去做。我平常不太愿意宣扬自己,但是我坚持两点。第一,我研究宗教学几十年,我发表的东西大家自有公论,我有我自己的见解,认为它符合现在社会需要,如不同意可以争鸣。第二点,我培养学生,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努力尽老师的责任,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情谊。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教师,对学生一定要真诚,不要把教书看成一般的职业。我的家庭也比较和睦。我没有大的本事,没有顶天立地的能力,所以我给自己定义,是一个平民化的学者,是文化的探索者。做一个好老师,做一个君子学者,我一直以此来自励。
采写:张弘(凤凰网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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