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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省会长沙往西大约八百里处有一座名叫凤凰的小城,一条清澈的河流穿城而过,河面上白雾蔼蔼,河岸边吊脚楼林立。当年,新西兰知名作家路易艾黎到来之时便为之惊叹,称之为: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之一。这便是沈从文的故乡。
1915年,沈从文由私塾进了凤凰县立第二初级小学读书,半年后转入文昌阁小学。因沈从文天性活泼好动且贪玩,常常逃学去街上看木偶戏,书包就藏放在土地庙里,有一次,他照样把书包放在土地庙,看了一整天的戏,戏看完了,别的孩子早已放学回家,他再回到土地庙里去书包,才发现书包不见了。这时他急了,但转念一想:书包不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照样上学,刚走到校园里一株楠木树下,就遇见了他的级任老师毛先生。毛老师面带怒色,罚沈从文跪在那株楠木树下,大声责问沈从文昨天到哪里去了。沈从文知道隐瞒不住,干脆回答:“看戏去了。”
毛老师见沈从文贪玩逃学还如此理直气壮,便狠狠地批评说:“勤有功,戏无益,树喜欢向上长,你却喜欢在树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争气了!”大约跪了半个小时,毛老师才叫他起来。这时,毛老师用温和的口吻问沈从文恨不恨老师罚他跪在树下。沈从文毫不掩饰地说:“当然恨,恨你不该在同学面前罚跪侮辱我。”
后来,毛老师把沈从文带进办公室慢慢开导说:“树木是往上长的,你却要往下跪。人必须要求进取,不能自轻自贱而要自尊自贵。”经毛老师耐心地说服教导一番后,沈从文知耻而后勇,一改以往的顽劣脾气,勤奋学习,成绩提高非常快。
最终,沈从文还是十几岁便终止了学业,早早的参军,这段经历却让他见证了军阀杀戮,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那时的他,在人生浪涛里沉浮,不曾想到自主,也无从自主。
沈从文虽然小学没毕业,但是却很爱读书,很有灵气,会舞文弄墨,因此他得到了湘西王的赏识,如果没有离开那里,他应该会很有出息。
但五四而来的新革命,影响了这座偏远的“小角隅”,在那一年,中国的青年们都应当接受了那种,仿佛来自冥冥之中的召唤。沅水边生长的沈从文,决意要“多读书,救救国家”,1923年,20岁的沈从文离开了他的湘西小镇,去了北平。
多年后,他在自述里写道,“人活在世界里,应该有许多事情可做,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
这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没有人脉,没有学历,更无法去投考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他“蜗居”在银闸胡同一间由堆煤间改造的小屋子里,穿着一件破夹衣,每日写作,手足都冻肿了,还三天两头吃不上饭。胡适有“藏晖室”,徐志摩有“梅轩”,而他给自己这件小屋取名为“窄而霉斋”。
庆幸的是,那时北大校长蔡元培看到了很多如沈从文一般的有志青年,故开放北大,让大家来旁听。
沈从文终于有机会听到名家讲堂,他白日旁听,晚上写作,收获了精神上的富足。但他的生活同时也过得十分窘迫,他写的文章无人问津,赚不到钱只能四处赊账,北平的风雪越来越大,他凄冷的生活也越来越渺茫无望了。
此时,沈从文遇到了他一生无法忘记的贵人,郁达夫。在沈从文走投无路之际,他向北大讲师郁达夫寄去了求助信,却没想,这封信真的有了回应。
郁达夫
那是一个极寒的风雪天,郁达夫第一次推开了“窄而霉”的小门。屋内没有什么陈设,更没有用以取暖的火炉,这个来信的小镇青年单薄的衣衫,裹着棉被,正埋头写作。
郁达夫掸下围巾上的雪花给沈从文披上,然后拉着他找了一间小餐馆让他好好地吃了顿热饭热菜,结账时,共花去一元七毛钱。郁达夫拿出五块钱付了账,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
郁达夫 沈从文
回到住处后,沈从文不禁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但是这一切都敌不过这位老师留下的那一句鼓励:“我看过你的文章,要好好写下去。”那日是他在北平灰暗的生活第一次透进来光亮。
后来的日子,郁达夫四处奔走,向各大杂志社大力推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而沈从文也咬紧了牙关,更加努力了,他横竖都定要在这里活下去的。
但境遇仍旧没有好转,他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还听说自己的数十篇文章被摊开在《晨报副刊》编辑聚会的桌上,被众人奚落。
郁达夫悲愤不已,写下《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公开替一个无名小卒鸣不平。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时代,一个大作家对一个怀揣着文学梦的青年给予了他最大的关照和提携。情况逐渐有了一些改观,《晨报副刊》开始发表沈从文的散文和诗歌。
“有些路看起来很近走去却很远的,缺少耐心永远走不到头。”
徐志摩
沈从文从来没有停下过创作,随着旅欧归来的诗人徐志摩当了《晨报副刊》的主编,情况也有了好转。
徐志摩欣赏沈从文的文字,便在《晨报副刊》上连发三篇沈从文的作品,在当时,《晨报副刊》上都还只发表胡适,梁启超,闻一多,冰心等文坛名流的文章。
徐志摩算是沈从文的第二个贵人了。沈从文的小说,散文陆续见报,他也渐渐开始有了名气。胡适也欣赏沈的才学,更破例让只有小学文凭的沈从文做了大学讲师。
胡适
沈从文第一次讲课,紧张的很,面对台下乌压压的学生,他竟一时语塞,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学生们都很喜欢沈从文,因为他并不像那些老学究照本宣科,他讲课很有意思。
汪曾祺在《我的老师沈从文》一文中这样写到:
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沈先生教书,但愿学生省点事,不怕自己麻烦。
但随着胡适辞去职务,他的执教生涯也再没得到任何重用,在众人眼中,他始终是那个低学历,不入流的小镇青年。很多人会眼红于他总是得到一部分人的庇佑,却完全见不得他的努力和在文学上的灵气。在这样的眼光下生活久了,他自己也不痛快。
“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
从他踏足北平的那一刻起,他是离文学更近了一些,但他却没有逃得过那些好坏人事。故乡淳朴的山水人情教他懂得感恩,没有人知道他们最终会不会迎来光明,但这些已是名流的大师们,会因为想要保住一个青年的才华而极力相助,这已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已是光明本身。
后来无论沈从文拥有了怎样的名望,写出了怎样催人泪下的文学名作,他都深深记得,如今被人品读的这些文字后面,是一双双无私帮扶青年的大师之手。
得知徐志摩死讯的时候,沈从文已辗转到青岛大学任教。 当时青岛大学汇聚许多文坛名流,但只有沈从文一人搭车连夜去了济南,只为送诗人最后一程。
而晚年的沈从文,每每提到郁达夫,也都会哭的像当日“窄而霉斋”中伏案泪下的青年。
但好在,这个青年不负众望,在1934年写下了日后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拥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的小说《边城》。
“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常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那座边城也是他的小城,独自外出闯荡的日子,更让他想念起故乡的水土和那里淳朴善良的人民。他爱那里的流水,而他的性格也长成了水的样子,外看斯文,却内心翻涌。
笔下淡蓝色的墨自然而然就淌出了他日日想念的水边的城,那城里有小伙儿在夜里放声唱情歌,也有一个守在船边,等着唱歌的人归来的女孩翠翠。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他说起老师的《边城》,赞叹道:“《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1999年6月,《亚洲周刊》推出了“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行榜”,对20世纪全世界范围内用中文写作的小说进行了排名,参与投票的均是海内外著名的学者、作家。在这一排行榜中,鲁迅的小说集《呐喊》位列第一,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名列第二。
晚年的沈从文受尽了折磨,而妻子张兆和却指责他不肯虚心接受思想改造。
最爱的人却不理解自己,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了。沈从文的心境,想必就如同冬天饮雪水。
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 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越到老年,沈从文越爱流泪。
那是他爱了一生的人啊。纵使半生悲凉,温柔的背后全是心酸,他却还是执着地爱着。
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调入历史博物馆,做起了中国古代文物史的研究,可天才始终是天才,不写小说的他,将研究成果汇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结集出版,谁也没想到他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领域,成为了国宝级专家。
他说,解放后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放任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过得去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
可他依旧没有逃过痛苦的折磨,后来他被打成造反派,每天需要负责打扫女厕所。
他心里很苦,但嘴上却说早已看开了。
晚年的沈从文,和青年时的他一样,总是面带微笑,他从来不把苦楚大声地说出来,很多人都说,沈从文是懦弱的。其实,没有人知道,那个带着满腔希望和对文学的热情来到北平的小镇青年,是什么时候对这个世界把心门观赏的,也许是从停笔小说的时候,也许是从和家人分居的时候,也许是翠翠守在船边,无尽等待傩送的时候。
“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沈从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心脏病复发,抢救无效去世。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曾公开表示:1988年沈从文非常接近获奖。 “当时,沈从文已经入围,正在评审过程中,他不幸去世,按照诺贝尔文学奖的惯例,奖不能颁给去世的人,那时我们不得不放弃。”
2000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再次证实:“他的名字被选入了1987年的候选人终审名单,1988年他再度进入当年的终审名单。学院中有强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选人资格。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获得这项奖。”
先生没能等来,若等来了,不知他会不会对这个世界改变心意。
正如沈从文先生在《水云》中所说:
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
用不着使力挣扎的
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
一直向下沉
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
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
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
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
从皈依中见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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