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一名知识分子，学识渊博，年轻时住在上海，时人都以“先生”相称。他曾经参加过五四运动的游行示威，与矛盾、鲁迅等著名的文人都有书信往来。抗战时祖父返回老家乌镇，与我的祖母成婚，之后便基本没有再离开家乡。

祖母是文盲，来自农村，祖父祖母的婚姻纯属父母包办，直到结婚那天他们才认识彼此，这导致他们彼此的价值观大相径庭，争执不断。我小时候曾经听祖母提及，抗战期间祖母在河边洗衣服，长时间不归，祖父担心起来，便去河边寻找。不料河对岸的日本鬼子忽然朝他们开枪，祖母扔下衣服，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祖父身上，并焦急查看祖父身上是否中枪。

河对岸的鬼子哈哈大笑，并冲着河里肆无忌惮地小便。祖母的愤怒无以言表，但却无可奈何。令祖母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祖父便再也没有与她争执什么，凡事都开始顺着她，并尊重她的每一种习惯和想法。解放战争期间，祖父曾多次掩护地下党开会，并奋不顾身地营救了一名当地的地下党干部，直到解放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名已调任北京的干部还每月寄钱给祖父，以示感谢。

我父亲有一名刚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在解放前夕被当地的一名国民党军官抢走，并逃往台湾，至今杳无音讯，这导致我父亲成了家里的独苗，此后虽经辗转寻找，仍然下落不明。解放后祖父曾经在图书馆工作，但之后因严重的白内障导致双目看不清东西，几近失明，不得不回家修养。失去了工作的祖父，从此便依靠祖母在轮船码头卖香烟瓜子为生。

由于祖母在码头的杂货小摊需要更多的纸，用来包瓜子花生等炒货，以至于祖父曾经与矛盾、鲁迅等人的珍贵信件，被祖母全部拿来包了瓜子花生，并出售给码头来来往往的旅人，只剩下少数一些陈旧的信封，在70年代被付之一炬。当时，年幼不懂事的我，还兴高采烈地参与了焚烧，如今想想，不能不扼腕叹息。

祖父一生空负大志，郁郁不欢。年老时成天抱着收音机过日子，而祖母则勤勤恳恳地奔波做事，用以养活患了严重眼疾的祖父。他们相互依赖、相互陪伴地度过了一生。上世纪80年代末，操劳一生的祖母因胃癌去世，当时的祖父并没有流一滴泪，这令我倍感意外。但在祖母出殡时，祖父拄着拐杖送到大门口，忽然大声说了一句：“老太婆，走好，记得早点来接我！”

此后，父母将祖父接到自己家里赡养，但祖父自祖母过世后便很少愿意与家人一起用餐，总喜欢独自呆着，仅靠喝粥和无休止地听收音机打发时间，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样子。半年后，祖父无疾而终，弥留之际，父母和我围在他床前呼唤，祖父无言，眼角却忽然流下一行浊泪，闭目而逝。

我常常想，祖父弥留之际的那一行泪，是在回忆他一生的过往吗？人们嘴里口口传颂的爱情，在祖父祖母的眼里存在吗？当那些所谓的爱情烟消云散，祖父和祖母却坚守着他们宿命的约定，生死相许地过了一辈子。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几十年，依旧找不到完美的答案。如今，他们去世三十年了，我常常会梦见他们，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