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先生柄政时,城孤社鼠尽摧之。书生自有屠龙剑,儒者从来作帝师。寂寞王侯多怨恨,萧条国事赖扶持。昭昭史迹留嗟叹,社稷安时宰相危!”
——熊召政《怀张居正》
治世里的孤臣,史书中的良辅,天下汹汹的独相,被抄家的罪臣。不知道那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商鞅变法强秦,车裂,灭三族。但舍秦国之外,再无人给他这么好的舞台。
吴起兴国利兵,却也是辗转流离于诸国。最后伏楚王尸大哭,被射成了刺猬。吴起也不是公族,建立事功何其难。
武元衡主持削藩,被刺死在上朝的路上,惨遭枭首。
张居正变法,身前尊荣,死后多悲。长子自尽,少子充军。
尤可悲怆者,救时宰相张居正。富国利民数十年,却早已是必死之局,必输之局。
隆庆元年(1567年),在高拱下台的第二年,张居正在徐阶的培养下,以裕王旧臣的身份,擢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这距离他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入阁以后的张居正正值明王朝流民四散,草译祸起,国家帑藏空虚,用度匮乏之际,并且北方鞑靼进兵中原,制造“庚戌之变”,南方土司争权夺利,岑猛叛乱,“两江震骇”,东南倭寇骚扰沿海,民不聊生。
此外,内阁内部的政治斗争日益白热化。自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严嵩倒台后,徐阶继任首辅。
他和张居正共同起草世宗遗诏,纠正了世宗时期的修斋建醮、大兴土木的弊端,为因冤案获罪的勤勉朝臣恢复宫职,受到了朝野上下的普遍认同。
在徐阶高拱两大集团掐得你死我活的几年中,张居正的政治手腕正在步步上涨。
直到隆庆六年(1572年),明穆宗崩,年仅十多岁的神宗继位。高拱因自己口无遮拦触动万历生母李太后神经,加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对高拱不满向李太后进谗,李太后以“专政擅权”之罪令高拱回原籍。
于是,张居正担任了首辅,终于走上了他的巅峰之位。
成功上位到首辅之位的张居正,开始了他大张旗鼓的改革之路。他从省议论、振纪纲、重沼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提出改革政治的方案,其核心就是整饬吏治,富国强兵。
特别是张居正在财政的大刀阔斧,更是掀起波澜。
“衰落帝国的财政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罗马帝国衰亡史》
万历六年(1578年),张居正以福建为试点,清丈田地,结果“闽人以为便”。
于是在万历八年(1580年),张居正上疏并获准在全国陆续展开清丈土地,并在此基础上重绘鱼鳞图册。全国大部分地区根据户部颁布的《清丈条例》对田地进行了认真的清丈。
1580年(万历八年),全国田地为7,013,976顷,比隆庆五年(1571年)增加了2,336,026顷。随着额田的增加,加之打击贵族、缙绅地主隐田漏税,明朝田赋收入大为增加。
它还为不久推行“一条鞭法”的赋税改革创造了条件。
万历九年(1581年),张居正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实行一条鞭法。—条鞭法是中国田赋制度史上继唐代两税法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改革。它简化了赋役的项目和征收手续,使赋役合一,并出现了“摊丁入亩”的趋势。后来清代的地丁合一制度就是一条鞭法的运用和发展。
海瑞在应天府的江宁、上元两县“行一条鞭法,从此役无偏累,人始知有种田之利,而城中富室始肯买田,乡间贫民始不肯轻弃其田矣”,做到了“田不荒芜,人不逃窜,钱粮不拖欠”。
这是历史财政上面最大的一个改革项目,并且在张居正有生之年,为撑住明朝国家经济命脉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孟子讲“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因此敢从吏治下手整顿,是对既得利益集团的冲击,因为这么果断后绝的做法可以明显看出张居正未曾给自己留下后路,也只有这样被人抓不到把柄的根治良策,才能够得到良好的施行。
也正因为得罪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这些树立起来的政敌在他死后为了证明他是贪官,证明他只是冠冕堂皇地实施改革却又在钻改革的空子。即使是这样,抄家时也之抄出十万两银子,他在金钱上确实是在历代的宰相中算得上干净的。
至于他其他的短板,只能说张居正这个人日趋腐化但绝对不腐败。
强者只有“蛰伏待动”从无“明哲保身”
自古官场虽也有“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之类的豪言,但都知高处不胜寒,作为熟稔明朝内阁斗争史的张居正,对权力及其风险的认知,更为清醒,权位不可以贪恋,看得比谁都清楚。在其生命的最后两年,对于自己的急流勇退有过认真的打算。
万历八年二月,他向年轻的万历皇帝上疏,请求退休。在疏中情之所切回顾,当首辅九个年头来,直面闲言恶语,每天辛苦劳瘁,不敢有任何推脱避让,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为了“图报国恩”,以报答先帝托孤只信任。其直言:“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
立大志者,纵环境险恶,也不以此作为考量进退的依据。张居正30岁时,严嵩当权,其人微言轻,没有干预政局的能力,于是以养病为由回到老家江陵,离开官场,一歇就是三年。对他来说,这不是归隐或逃避,而是一种对抗混乱政局的表达方式,抒发怀才不遇的表白方法。
闲居之日,他写过两句诗:“江湖此日空愁病,独望宸居思渺然。”宸居,皇帝的住所,代指权力中心。料年轻的张居正其实人在江湖,心在庙堂。他心心念念的,从来不是隐居退避,而是蛰伏寻机复出,实现匡时救国的理想抱负。
当政局倾轧,自己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之时,他给自己写过一句从政格言:“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同样意思的话,他还说过很多:“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等等。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胸有大志者,如张居正,更能不计个人毁誉,不“明哲保身”,不乡愿,敢与不同道者为敌。
做大事者不畏清议,不惧权斗
明朝政坛特别推崇清流,他们以道德洁癖相标榜,以洁身自好相砥砺。这样的人,若不进入官场,留在社会上针砭时弊,淳化风俗,也是一种有感召力的贤良模范。然而,此类人偏偏扎堆官场,大多成为终日满口仁义道德、无益社稷民生的庸官。
用今天的话说,少数清流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到底爱惜个人羽毛,甚于天下苍生。
任何一个实干的政治家,最痛恨的人正是政坛上只会动嘴的清流,张居正就是。其用人标准自述为:“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追求结果,但把事情做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居正是一个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了达到一个理想的目的,不惜运用各种手段。
坚守理想,执着追求夹杂道德瑕疵,充满张居正仕途上升的整个过程。在隆庆、万历政权交替之时,他坚定地与秉笔太监冯保结成同盟,假装站队支持首辅高拱打击冯保,后出其不意的反转,排挤掉了高拱,自己上位。
在政治家眼里,所有情绪的爆发与收敛,不过是技术罢了。
任何时代,在政治染缸里做大事的人,都要主动或被动地给自己先染上颜色。干干净净从政,只会站在染缸外指指点点,生怕被溅到了,绝不可能在染缸里做成大事。张居正死后所遭遇的报复及悲剧就是民族传统官场文化的悲剧。
张居正的“死党”宦官冯保,并非善类,张居正为了换取其对改革支持,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其贪污行径。甚至应邀为其预撰“墓志铭”,高唱赞歌。
身处染缸的大环境之中,张居正自己也越陷越深。他曾在给下属信中,解释他为什么拒收贿赂。他说,贵重礼品,无一不是从百姓身上盘剥来的,我要是昧着良心收了这些礼品,那就是“以肉驱蝇,蝇愈至”。
他还曾拒绝过名将李成梁的行贿,说你有血战之功,我要收了,对得起太祖皇帝吗?
总体而言,张居正虽在作风和私生活上饱受诟病有瑕疵,但他的底线意识还是很清晰的。他说过,做官做到这个位置,不用贪污,拿拿官场的常例钱,也能做富家翁了。
张居正死后,在被反攻倒算的浪潮中,很多落井下石的揭发文字极尽诋毁之能事。比如张居正的三十二人抬的轿子,比如随从的侍卫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鸟铳手,乃是总兵戚继光所委派。”当然这是史实,极尽诋毁把他写成四处收受海狗鞭以满足壮阳需求的满脸淫相。
其实张居正的财富来源,很大一部分是来自皇帝和太后的赏赐。据统计,张居正当首辅期间,接受赏赐达200多次,赏银一次最多一千两,少的也有数十两,赏物则从彩缎、蟒衣到玉带、貂鼠皮等等。
但最致命的赏赐却由于他的儿子,一个被赐为状元,一个被赐为榜眼。万历皇帝对他说:“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
张居正的堕落其实就表现在这里。他是有资格教导皇帝的帝师,在年轻万历眼中他应该是榜样模范。他也正在带头推进帝国的改革事业,在民众眼中更应大公无私。
而他面对皇帝和太后的功名利禄诱惑,明知坏了朝廷规矩,拗了帝王立科举的本意,仍安然接受了,殊不知天道好还,自己费心一生守护的帝国皇权地基坑,最先坑掉的还是自家子孙。
中国传统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乖谬的是在一切未经最高统治者确认指责前,都认为是习惯或潜规则,但一经统治者确认指责后,立刻又成为贪腐犯罪。
或许他在开始为政之时,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了。天下汹汹,万夫所指,威福自作,祸压宗族。虽芝兰挡道,吾亦锄之。无用的道德君子,就任由他们去骂吧。
为国家沽名买直,挨顿庭杖,还能得士林夸赞,也不算是亏本的买卖?可是忍辱挨骂,负重致远,诚心实事呢?戚继光困窘,曾省吾受刑,张居正抄家。为这样的王朝,让宗族受辱。张居正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张居正一个真真正正的独夫,自绝于士林,自绝于宗族,唯独没有辜负国家,辜负朱明皇室。不知道万历帝在被清流言官们轰杀成渣,为帝国生态下的文官们困扰不已的时候,有没有怀念他那个太阳一般耀眼的张师傅,怀念那个从不退缩爱脱帽子,永远矗立在殿堂中央的俊朗奇男子。
大厦将倾之际,崇祯帝哀叹:“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1646年5月,明朝宗室十七人被斩杀于京师菜市口。这一年,距崇祯自尽只有两年。隐士们依旧在他们的书中指点江山,在马刀下震颤的士绅们依旧被新朝感动到涕零,真心或者假意。许多志士到死也没弄明白这么多王爷和名士怎么就没一个能抗得住呢?
笔里江山,纸上纵横,口中玄黄,所谓士人陋习,真是看多了,看腻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我们还很年轻,将来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就算埋在心里,也绝不能丢弃,一个叫理想,另一个叫坚守。
“夫幽兰之生空谷,非历遐绝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兰不以无采而减其臭;和璞之蕴玄岩,非独鉴冥搜者,谁得而宝之,而和璞不以无识而掩其光。”
——张居正《七贤咏叙》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张敬修”
如今,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长子张敬修自缢身亡;老二嗣修和老三懋修被发配;老四简修被削职为民。只是,被张居正一手提拔的张四维张首辅。今又何在?笔里江山、口中玄黄数百年来,受尽唾弃。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泉下安心否?
想起张居正家中的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世间已无张居正
但愿世间还有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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