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影响我一生治学的“大先生”

在《礼记》里面提到“只闻来学,未闻往教”,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知识都是从一位又一位老师那里学来的。

今天是教师节,大家都在感谢和回忆自己的恩师。对于傅老师来说,影响傅老师一生治学生涯的恩师,正是方东美先生。

方东美先生(1899-1977)逝世至今,匆匆已经40年。在我心中,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明亲切,而他的学问更让我每一思及,便有“高山仰止”之叹。作为念书人,能有像方先生这样的老师,是值得终身感恩与自我鞭策的。

1得缘亲炙方先生

初次听到方东美先生的大名,是在大学二年级的一堂课上。我于1968年以第一志愿考上辅仁大学哲学系,辅大哲学系以西方哲学见长,尤其是天主教系统的士林哲学。大二时,系主任钱志纯教授开了一门《笛卡儿哲学》,就是在这门课上,钱教授郑重推荐方东美先生的一本书,名为《科学哲学与人生》,商务印书馆出版。

钱教授介绍方先生时,说他是与胡适之、冯友兰同一辈的学者,这听在我们年轻学生的耳中,有些遥不可及的感觉。胡适之先生当时已经作古,冯友兰先生则远在大陆,以《中国哲学史》而为世所知,我们上《中国哲学史》这门必修课时,就是以冯先生的书为主要参考资料。

因此,听到钱教授说方先生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顿时想到“今之古人”一词,虽有孺慕之心,也不敢想像会有亲炙(直接受到教导)的机会。

1972年毕业时,我以第一名考取辅大哲研所硕士班,但是我放弃不念,选择去念台大哲研所硕士班,为此钱教授对我颇不谅解,因为他当时担任辅大哲研所所长。由于这个选择,我赶上了方东美先生在台大最后一年的课,课名是《中国大乘佛学》。

方先生的课排在星期五早上9点到12点。开学第一周上课时,文学院十七教室连外面的走廊都站满了人,一看就知道有许多社会人士慕名而来。只见方先生手拎一个大型公事包,由学生开道挤进教室,站上讲坛之后,神闲气定地说:“有人说要换更大的教室,我看不必了。在讲述哲学的课堂上,开始时人很多,然后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讲者一人在独白。”

他说得没错,学生一次次减少,最后剩下大约30人,其中正式选课的与旁听的各占一半。记得上课时,有一位出家的比丘穿着袈裟来旁听,年约四十。当年方先生看到这位出家人如此好学,就嘱付他每周三下午去方府,由老师亲自指点他哲学入门的基本工夫。这位法师不是别人,正是净空法师。四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净空法师如今被佛教界推崇为大师,这里面也有方先生的一番心血吧!

净空法师,1927年出生,中年时由方先生领入哲学的门。

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听方先生的课依然吃力,因为在辅大没有念过佛学,只有在中国哲学史的课堂上,得知一些基本概念。先生上课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就是“天马行空”与“画龙点睛”。

你若是偶然经过他的教室,在外面聆听10分钟,你会以为他在介绍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你隔了1小时再度经过他的教室,所听到的可能是儒家与道家;但是,你若是有耐心听完3小时的课,就会知道这一切都与大乘佛学有关,因为人类探求智慧的心路历程与心得结晶,经由对照比较之后,就像钻石的每一个切面,都将散发既独特又一致的光彩。

方先生做学问,不是像蚂蚁一般储存积粮,而是像蜜蜂一般采花酿蜜。他不是埋首书堆的老夫子,而是向往“老鹫抟云的意境”,可以在学问天地中悠游自得,又能提出一系列创见以启迪后学。

方先生于1973年自台大退休。辅大哲学系的系主任张振东教授是方先生早期在台大的学生,他亲赴方先生府上送上讲座聘书,邀请先生到辅大授课。

台湾大学一景

当时从台北到辅大,交通不太方便,必须搭计程车,但是方先生年事已高(是年七十四),最好有学生陪同搭车。在这样的机缘下,台大哲研所的学长游祥洲带我去方先生府上拜访,算是正式引见,比一般在课堂上听课的师生关系要深了一层。游祥洲事先告诉我说:“我们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发现你做人处事都还认真负责,所以要带你去见方老师。”他没有解释“我们”是哪些人,后来我也变成他口中的“我们”之一,亦即佩服方先生的学问并且愿意“有事弟子服其劳”的一群先后期同学。

台湾辅仁大学一景

方先生去辅大教书,自然是由辅大毕业的学生陪同而去最为合适。这真是因缘巧合。我自1973年暑假之后,就于每周四早上陪同方老师来回辅大,并且负责上课录音,以便将来整理出版。直到1976年暑假我去服兵役,这项工作才转手他人,而方先生于1976年年底因病住院就不再上课了。这段亲炙方先生的机缘,成为我治学的转折点。

2014年,由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和中华书局共同主办的“纪念方东美先生诞辰115周年暨方东美哲学思想研讨会”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

2爱书如命的先生

方先生靠一份教授薪水养家,生活简朴,最大的嗜好是买书。彼时方先生住在牯岭街六十巷四号的台大宿舍,一出门就是著名的牯岭街旧书摊,他自然很容易在那儿流连忘返了。方师母说她每次听到方老师自外归来,满脸惭愧说:“我又做了坏事!”就知道他又买了不少旧书。

牯岭街旧书摊在60年代初开始繁荣,1973年因台北整顿市容,鳞次栉比的书摊渐渐消失。如今的牯岭街是台湾文创市集的首选地之一。

过了这一关,方先生就一头钻进书房,专心赏玩他的收藏品,不到再三催促吃饭是不肯露面的。令人遗憾的是,方先生过世时,留下八千多册藏书。他希望捐给中正纪念堂,但最后暂时留置于国父纪念馆二楼的一角。40年过去了,这批珍贵的图书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儿,无法继续让人阅读。这是方先生始料所不及的,也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他当年心爱的珍藏固然得以保存,但是书本若是无人阅读,则失去薪尽火传的妙旨了。

方先生藏书暂时收藏于台北国父纪念馆二楼

先生的藏书有多稀有珍贵呢?有一则趣事。方先生曾说:“林语堂宣称谁若是保存有辜鸿铭所英译的《论语》,愿意借他一阅的,他愿意磕头感谢。我这里就有此书,可以让他磕头来借。”后来经过我们再三恳求,方先生答应让先知出版社影印出版辜鸿铭所译的《论语》与《中庸》二书。

辜鸿铭(1857-1928),学者,翻译家。

英译其实就是白话语译,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辜氏的英译版中,他把《论语》中的“仁”字译为“道德性格”或“道德生活”;后来我读到辜氏的中文著作,发现他把“仁”字理解为“上天所赐的神秘礼物”。他以“仁”字联起上天与人,其实完全合乎孟子所说的:“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但是,现代人对孔孟所谓的“天”早已失去了感觉,随之也不会注意辜氏的诠释有何特色了。方先生与林语堂先生都特别欣赏辜氏的《论语》译本,这是否暗示了“英雄所见略同”或“于我心有戚戚焉”呢?

方先生的藏书中,有一部《二十二子》,子书对于念哲学的人是最重要的,我彼时作为先知出版社的总编辑,自然又要向他老人家借来影印出版了。然而,在1975年前后,台湾要出版这样一大套书根本不是小出版社可以胜任的。后来出版社因为经营不善而歇业,这与我们年轻学生只知道追求理想而不务实际的天真心态有关。我为此事而对方先生深感抱歉。

3一代诗哲

方先生是现代思想史上享誉世界的“诗哲”。他曾经说过:中国一切伟大哲学系统的建立者都必须一身而兼“诗人”“圣哲”“先知”的三重身份,才能宣泄他们的哲学睿见。先生他自己正是在忠实地履行这一点。

陈康教授之父陈含光老先生晚年以太白诗意为方先生写赠《龙舒山水》一帧。方先生亲书长诗一首称谢。图为方先生答谢长诗。诗艺书法,足见功力。(图片来自孙智燊先生收藏)

自古诗人多忧愤,更何况寄身于战火年代的方先生。国仇家恨,生活多蹇,满腔忧愤化作数百首诗词,构成了《坚白精舍诗集》的主体部分。世人也许知道方先生业余之暇喜欢游山玩水,摄影照相;但很少知道他真正做到“游于艺”——精诗词、好书画、兼及金石篆刻,但绝少示人。平生近千首精美诗词皆身后发表。

方先生还精于书法和金石篆刻,他的印鉴图章都是自刻。图片来自孙智燊先生收藏。

1941年,印度诗哲泰戈尔逝世,避难于重庆的方东美先生代中国哲学会撰诗悼念。

方东美先生挽诗手稿影印,彩图为徐悲鸿绘泰戈尔像。图片来自孙智燊先生收藏。

4“此人幼稚,遣送幼儿园吧”

郭文夫、游祥洲等人,是我在台大哲研所的学长,也是方先生较为亲近的弟子。我们有时安排到郊外踏青,邀请方先生同行。方先生出门,照例在脖子上挂了有大有小的照相机,我们请教方先生为何要带三个相机,他的回答是:“我在外头看到好的风景想要拍照时,如果只带一个相机,这时坏了怎么办?第二个相机如果又坏怎么办?所以要带第三个。”我们接口打趣说:“老师,如果第三个相机也坏了,该怎么办?”他老人家这时慢条斯理地说:“这种或然率不太高。”

在外游憩时,方先生拍照最多的不是风景,而是到处见得到的可爱的小孩子。

同样的道理,方先生家里摆着三台老旧的录音机,因为当他想要聆听音乐时,万一只有一台,坏了要怎么办?这种思维模式属于童心未泯,正如孟子所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郊游时的方东美先生(左)和学生孙智燊先生(图片来自孙智燊先生收藏)

方先生的同辈朋友谈起他时,有的说他学问好,有的说他弟子多,但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却是:“此人简朴幼稚,可资遣送幼儿园。”经历了大时代的动荡与迁移,方先生好像不受干扰,始终专心于他的教学与研究。

5我是儒家的家庭传统

方先生面对外国学者的询问,曾经如此描述自己:“我是儒家的家庭传统,道家的生命情调,佛教的宗教信仰,以及西方的学术训练。”

就一位学者来说,“西方的学术训练”具有普遍的意义,它允许学者进入学术界,发表论述,参加研讨会,提出个人的创见。方先生于1921年到1924年赴美留学,并取得威斯康星大学博士学位。他回国后开始教书,《科学哲学与人生》是他对西方哲学的研究成果。

在同一时期,方先生发表《哲学三慧》一文,对照比较希腊、近代欧洲与中国这三种传统的智能型态。由于该文采用演绎方式,按一、二、三、四的次序推展其论点,不但有逻辑的严谨,更显示了中文的典雅,所以受到极大的关注与肯定。方先生取精用宏、画龙点睛的功力已可见一斑。他的《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显示了辞融意畅的笔调与充实饱满的内涵,情理兼具而境界尤高,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

其次,方先生以儒家为其“家庭传统”,这在念书人身上是十分自然的。方先生在五四运动时,是南方的学生代表之一,但是他丝毫没有受“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所影响。他固然熟读《论语》,但是更喜欢由《易传》去理解儒家的生命精神,并且提出“生生之理”、“爱之理”、“旁通之理”、“化育之理”等极为正面的语词,去描述孔子的思想。像“以生命为中心的宇宙观”、“以价值为中心的人生观”,都是方先生慧眼独具的点睛之论,值得后之学者深入思辨其中的丰富义理。由此可见,方先生以儒家为其家庭传统,并不表示他忽略儒家哲学的高明之处。

至于他以道家作为“生命情调”,则是就其面对人生的各种遭遇而言。不论处境如何,总要做到“安时处顺”、“乐天知命”,保持愉悦的心情,觉悟通达的智慧。中国历代的杰出文人,大都深受老庄思想的熏染,所以笔下常有超凡的意境。方先生上课时,多次引述李白的一句诗:“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要将大自然的活力与个人的生命能量结合起来,使个人的精神可以超俗脱尘,从容逍遥,随遇而安,无入而不自得。

像方先生这样的学者,才可说是具体实现了他的传统与他的时代所提供的一切善缘,为我们芸芸众生树立了一个值得向往并且充满前景的典型。在邪说暴行并作、滔滔天下之际,方先生的榜样应该可以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方先生晚年上课时,喜欢强调:“做为人,就是要成为像神一样。”人间向来就不是完美的,但是人可以经由爱智而觉悟,进而启动内在的力量,从自己开始追求完美。

方先生的终身志业在于说明此理,值得我们认真省思。

晚年的方东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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